一
大概小学四五年级左右，有一阵子我特别不喜欢跟爸妈一起出门。
因为那时很想做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人，而被爸妈领着手走在街上显然跟这种人设很不搭。尤其是放学时，正以为很酷很拽地走在路上，迎面我妈从菜市场出来，左手茄子右手白菜地喊着我的小名，这简直是世上最丢人的事情。
其实一开始我对爸妈的嫌弃是等同的，他俩也都知道。有时学校扫雪需要学生从家带铁锨，我爸总是自告奋勇且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明天爸爸帮你拿铁锨，要是遇到同学了你就说这是家里的老佣人。
但后来渐渐地我就只嫌弃我妈一个了。
因为我妈实在是太能闹妖了。
八十年代中期好像有过一次棉布涨价吧，也可能只是坊间传闻，但不管怎样，我妈那阵子囤了好多布，主要是白布，也有通过外贸买的花布。其中有一块是金色或者棕色底色的，上面黄的白的花团锦簇的满眼都是大花大叶子。
那会儿花得这么嚣张的布料大概很少见很抢手，反正我妈只抢到了一小块。她回家拿着布端量了许久，觉得这么漂亮的布放家里可惜了，得穿身上。
经过反复丈量计算，这人不知道怎么想的，给我和我姐一人做了条花裤子。
对，不是花裙子，是花裤子。
而且本着小孩长得快的原则，是两条又肥又大的花裤子。
裤子一做好，我姐当即表示宁可光屁股出门也不会穿的。
我倒是很听话地穿了。没多久某天做早操的时候，有个老师情商很低地凑过来问我：你这裤子是窗帘改的吗？
从此家里就多了两条没人穿的花裤子。
我妈心疼那布料，也亏着给我姐做的那条裤子实在是大，她就天天在家穿着。
然后有一天，我妈在家休息，出门倒垃圾被锁门外了。
于是这人就穿着那条花裤子，趿拉着拖鞋去学校找我要钥匙。
当时下午自习课，老师不在，本来教室里就乱成一锅粥，我妈的惊艳亮相简直是造成了一个小高潮，我站在走廊不用回头都知道身后窗台趴了好多人。
关键是我妈一点不觉得自己穿得有啥不体面，接过钥匙后拉住我絮絮叨叨，问我现在怎么坐得那么靠后，上课看得见黑板吗？要不要她去找老师谈一谈？那个帮她叫我的女生是班长吗？感觉跟上次家长会不是同一个人。。。
那一刻，真的很想转头跟同学说，这是我家老佣人，脑子不大好。
要说我妈也是心宽，我那么嫌弃地把她轰走她也没生气，当晚还在饭桌上笑得前仰后合地跟我爸学我如何皱着眉冲她甩手：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我是到了现在才想明白，我妈是没必要跟我计较，反正我迟早也会被嫌弃。
二
洋相最近越来越不爱跟我一起出门。
应该也是到了恨不得当孤儿的年纪了。
但我知道等我死了，他再想起现在不愿陪我的日子，肯定会很后悔。
那么多怀念父母的文章都是这么来的。
为了帮儿子省掉五十年后痛苦地写悼念文的麻烦，我死皮赖脸盛情邀请他放学后陪我去挖笋。
小孩儿断然拒绝，说爸爸可以陪你去啊。
我温情脉脉地答：妈妈更喜欢跟你在一起。
洋相：这样不好，对你们的婚姻没好处。
我继续温情脉脉：再学你爹嘴欠，信不信我打死你！
一番讨价还价威逼恐吓之后，娘俩愉快地定下周五放学后一起去挖笋。
今年我的花粉过敏格外严重，我怀疑这跟周围的几棵老树喜迎第二春有关。整个车道，前廊，和我的车上，都是一层厚厚的黄色花粉。早晨拿水冲洗干净了，到了下午又是一层。
所以我这几天室内室外都戴着口罩，而且每出去一趟就要回家洗个澡，否则就会不停地咳嗽打喷嚏。
周五洋相放学到家时，我正在后院拔草，当时鼻子已经有点不舒服了。按理该回去洗个澡，但一想挖笋不需要多久，还是挖了笋回来再说。
于是从家抓了几张纸巾，一路擦着鼻涕往竹林走。
洋相不时地问我，妈妈你没事吗？要不回去吧？
看字面好像他在表达关心，可那一脸的嫌弃又实在让人怀疑动机。
呵，想找借口逃避陪我挖笋，美得你！老娘就算流鼻涕流到脱水也要去挖笋！
竹林跟小区之间隔了一条小溪，前两天大雨，平时的浅水处这会儿也快到腿肚子了。趟水之前我嘱咐洋相，水里石头滑，你小心点。
洋相一听立刻伸手，妈妈我拉着你吧。
哎呀~这孩子真是没白养~~
娘俩幸福地手拉手踩着石头走了没两步，儿子突然站住不动，很小声地说：妈妈你看，那个石头上有个小青蛙。
我循声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只好小的青蛙，大概被我们惊到了，轻盈一跳入了水。
接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儿子嗷的一声，松开我的手，脱缰野狗一样奔着青蛙过去了。
就算这会儿我一个屁墩坐水里他都不会回头的。
突然觉得那些问老婆老妈同时掉水里先救谁的问题好蠢，实在想知道自己在儿子心里的分量，跟青蛙一起跳到水里就可以了。
三
洋相抓青蛙的时候我好像看到竹林那边有人。
这个时节在竹林周围出没的，不是熊猫就是中国人。
一想到有人在跟我抢笋，我立刻急得不行，站在岸边催洋相：别玩了，妈妈的笋都被人挖光了！
小孩儿这会儿已经放弃那个青蛙了，改用石头在浅滩处围了个小水坝，忙得不亦乐乎。
我实在等不及，说妈妈先过去了，你赶紧点。
急匆匆进了竹林，果不其然，看到一对亚洲老夫妻在埋头挖笋。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嗓子一阵难受，连咳几声。
老两口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我，老太太还很明显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也知道疫情期间咳嗽的人最讨厌，遂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走了没两步，又开始咳。
这一回咳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停都停不下来。
咳到最后累得我扶着竹子咳。
而且是一手扶竹子一手捂肚子。
因为我特么咳岔气了。
然后我就在这又疼又咳的尴尬中，看着老夫妻俩慌头慌脑地收拾东西飞快地走了。临走地上还落了一个刚挖出来的大胖笋。
从老两口的角度我很能理解他们的惊慌。俩人好好地在竹林里岁月静好地挖着笋，突然钻进来一个蒙面女子，来了二话不说就开始咳，咳得死去活来前仰后合，好像随时要咳出一口血喷到竹子上。
搁谁都得跑。
可我就是很生气。
这些冷漠无知的人们啊！他们单知道得了新冠会咳嗽，难道不知道过敏也会咳，呛着了噎着了都会咳吗？我刚才要是活活咳死在这里，就不信他们以后来挖笋不会有心理阴影！
我正捂着肚子在假象的悲愤中不能自拔，洋相总算过来了，裤腿卷得一个高一个低，右边的裤兜鼓鼓的，估计里面塞着袜子。
我看到他顿时又是一阵生气。
这会儿想起过来了？为个青蛙把老娘扔下不管！刚才我要是活活咳死在这里，就不信他以后看见青蛙不会有心理阴影！
洋相全不知我的内心戏已经发展到跟青蛙势不两立的地步，看我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过来扶我：妈妈你没事吧？
我有气没力地摆手，指着不远处的几个笋：没事，岔气了，我得蹲一会儿。你去帮妈妈把那几个笋挖了。
小孩儿大概是为了弥补刚才没陪我，没话找话：过来的时候看到两个人，也是挖笋的吧？
我随口应了一句：嗯，被我吓跑了。
洋相吃惊地回头看我：是为了抢笋吗？
。。。对啊对啊！你娘我为了抢笋去吓唬一对老头老太太，还用力过猛把自己累岔气了！
在这孩子心里我到底有多不堪！
很想把他叫过来好好谈谈，问他为啥总把妈妈想得这么丢人。
转念一想又算了。
我一个当妈的，跟自家孩子计较啥。
更主要的是。。。我这会儿不敢多说话，再像刚才那么咳一波，肯定会尿裤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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