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往事
白 水
夜晚没有星辰，白天不见阳光，天气阴霾，寒风瑟瑟。当我们一群知青拖着麻木的脑袋和疲乏的双腿走下牛车时，才发现上上下下都是高耸的群峰，山路也走到了尽头。于是，我们像一群醉汉，跌跌撞撞闯进了塞外昏黑的小山村，闯进了梦中的生活。
老老少少整天屋里坐，里里外外地看。挤在门口的一张张小脸，鼻涕流成了河，谁也顾不上抹一下，只要多看上他们一眼，一声“哧溜”，条条小河就消失了。大人们不好意思地抹着鼻子说，山里人就这样，从小冻的，这地方不比你们天津，撒尿得用棍子敲，要不就冻成冰柱了。
没用多长时间，什么住草房、睡火炕、咽粗粮，什么倒粪、扶犁、锄草，我们很快就“顺”过来了。
一天，队长派我一项新差事——当孩子王，他说：“小孩子不念书识字，将来没出息。”这话他一遍遍叨叨，也许就为这话，我才走进了小学校。
这是两间不大的小草房，外间队里公用，馇猪食、铡草、堆料，里面一间叫学校。一铺炕就占了半间屋，炕上没有一块席子头儿，炕坯高低不平残缺不全，外间点火，里间倒烟。墙上挂着一块用板皮钉的小黑板，二尺来长，两张长桌，摇摇摆摆，两条长凳，东倒西歪。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小、最破的学校了。就这样，开学的时候，炕上挤满了18个孩子。
“孩子们，今天咱们就算开学了！”我的话没有引来掌声，不过他们的笑脸可以证明，他们盼着这一天。
“今天的作业——搞个人卫生！”我严肃地宣布。过了好半天，炕上才爆起笑声，接着又腾起了一屋的黄土。
队长帮我和泥抹炕，帮我修理桌椅，还答应再做两套新的。我欢喜得往返十里路，从供销社买来窗纸、粉笔、刷黑板用的墨汁。我还用自己的钱给孩子们每人买了一个方格本。回来时天已黑了，我起劲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的大海在哪？船在哪？我的太阳又在哪？我从没想过，好像也从不用去想。
梦就这样开始了。
对孩子们来说这也是梦。我的话，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明白。什么体育、手工，什么火车、轮船，什么红灯、绿灯，每讲这些，反倒弄得我语无伦次了。
我教他们握笔，帮他们识数，带他们挖沙坑、做体操，教他们折纸、画画。按年龄大小，我把他们分成三个年级，并且排了课表，一切按计划执行。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班叫做复式班。
塞北穷，山沟沟更穷。一天，上课时我发现两个男孩子呆呆地坐着，我就训斥了他俩一顿，他们低着头一言不发，可就是不动手写字。我急了，气呼呼地问道：“铅笔呢？”他们伸出小手，每人手心里都握着一个鸡蛋，我更恼了，这不是戏弄我吗？于是我又发了一阵火，直到他俩抽抽搭搭地落了泪。
一下课，他俩就跑来请假，说去供销社换铅笔。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小的鸡蛋，竟是他们的笔和纸呢。
只一节课的工夫，两个小孩子就回来了，通红的小脸挂满汗珠，望着那高高举起的花铅笔，还有那脸上淌着的小河，我说不出话来。这时我发现地上的四只小脚竟有三只是光着的，仅有的一只鞋，又小又破，只关住了两个脚趾，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背过脸去……
开荒，用劳动去换取纸和笔。
为了在上冻前多开出一点儿地，我的手掌打了泡，孩子们也忙前忙后，跑来跑去。汗水终于换来了一块不到三分的荒坡地，这地虽小，却是我的希望，孩子们的希望啊！19颗心，从初冬就开始期待着，等着来年的播种与收获。但塞外的冬天竟那么寒冷，那么漫长……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我也一天天成熟，他们离不开我了，放了学还要到我们知青屋里玩玩，帮我烧火劈柴，说些悄悄话。
这年的最后一天竟飘起了雪花，塞北的雪下起来就漫天洁白，好不壮观。我领着孩子们迎风冒雪，爬上山顶，没想到他们也兴致极高，围在我的身边，蹦蹦跳跳，有说有笑。
“老师，要过年了，你回天津吗？”
我笑了，是啊，已经一年多了。
“老师，你们刚来时，为啥要上山去解手啊？为啥还要用白纸啊？”问得我真不好意思。
“老师，”一个大一点儿的女孩子说：“我娘要给我提……提亲了。”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纷纷飞扬的大雪压满了群峰，覆盖了山林，雪中的山村，显得那样孤独寂寥，那样渺小沉静。
大雪给这一年画了句号。
但这梦没完，大片的雪花不正在天空，为梦画着删节号吗……
下乡三遇险
魏树人
人之一生都遇见过险情，而我从下乡起就遇见过九死一生之险事多起，其中最令人难忘的就有三起。
天津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待站
一、火车轮下获救
1968年12月28日22时，即下乡的第一天晚上，从天津站起程的那一刻，还没离津就差点儿丧命，现在回想起来也让人倒吸一口凉气。那天晚上，车站里里外外人山人海，我挎着背包，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就和送行的同学匆匆急奔车站。此时信号由红变绿，我急忙挤上了正在关门的车厢。列车一声长鸣缓缓起动，正在这时车厢里一群送行的人猛往外拥，一下把我连人带麻袋挤下火车，站台上的人又急着跟车上的人拉手说话，一下又把我挤下了站台，车厢带着身子一滚，两腿搭在了钢轨上，我两手撑着枕木头，两脚蹬着石砟，脑袋顶着站台，上下动弹不得，只得眼巴巴地看着车轮一点一点向自己的身体滚来。这时人群大惊，有人喊道：有人掉下去了！就在这千钧一发，我只觉得脑后一双大手抓住我的双肩蹭地一下把我拽了上来，那个麻袋是没法拣了，至今也不知道母亲刚刚塞满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顾不上道谢，也没看清恩人的脸，惊恐之中就去追赶徐徐开动的火车。我顺势登上了一节车梯（一种门卧进去车梯外露的老式车厢）去敲车门，可是里面挤得满满的根本打不开门，这时里边有人摆手示意，后边的车厢可以开门。此时车已接近北站，我用冻得有些发木的双手紧紧抓住车梯栏杆，然后转身面向车门腾出一手一足，鼓足勇气一步跨向了后一节车厢，终于敲开了车门。等我挤进车厢里边，还是满脸的惊恐状，情绪好半天才慢慢稳定下来，不知是惊还是吓的，里边的衣服都湿透了。全车厢的知青都惊叹不已，如果我还站在外边，到不了杨村站就冻僵了，后果不堪设想。我感到庆幸的是，在上山下乡的行列里没有掉队，终于追上了直达承德的列车。
塞罕坝通往县城的班车
二、道坝子梁班车制动失灵
第二起是1971年冬天，为了创建有线载波广播网，我到县广播站参加技术培训。到县城约200里山路，其中最危险的路是翻越道坝子梁。这道大坝形成了半截塔和龙头山之间的天然屏障，是西三区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我早上从御道口一坐上这辆班车就不顺当，走走停停，都晌午了才开始翻越道坝子梁。汽车轮卷着防滑链哗啦哗啦缓缓在冰雪路上爬行，半个多小时才露出坝顶上的电线杆，从车窗往山下望去，一条条盘山路像羊肠子一样，弯弯曲曲一会儿折叠一会儿伸展，被班车甩在了后面。开始下坝了，司机全神贯注一左一右地转动着方向盘，突然司机低声自语“不好”，刹车失灵了。只见他挂上低速挡，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随弯就弯往下滑行，当我们的班车拐向第三道弯时，又听司机叫了声“糟糕”，他手里的方向盘也不听使唤了。幸好汽车正向左拐冲向了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停了下来，全车的人大惊失色，等醒过闷儿来齐声高呼万岁。如果汽车向右拐下去，几十人连车带人滚下几百米的山沟里就一命呜呼了。
知青与水库
三、100颗雷管差点爆炸
第三起是1972年冬天。当时围场县在十一、十二区抽调十个公社近两千民兵，修建老窝铺水库。有一天，我们连队负责坝基施工，每人要打一个1米深的炮眼。约下午3点了，全工地的人都完工了，连长让我去库里取炸药，我坐上牛车就去了。到库里领了5箱硝铵炸药和两盒雷管，很快返回了工地，等待4点装药放炮。到工地一交验傻了，手里只剩下一盒雷管了，另一盒哪去了？明明用手绢兜着两盒，莫非半路上掉了一盒？我只好顺原路返回，结果还真找到了。原来我坐在车辕上右手赶牛，左手用手绢兜着两盒雷管，不知不觉手就冻麻木了，木轮车一颠一颠的，一盒雷管就从手绢中滑了下去，顺着车辕掉到了车辙沟里，车轱辘正好从雷管盒上压了过去，由于车辙深，沙土地松，纸盒压坏了，雷管撒了出来。我顺着车辙沟一根一根往外抠，100颗雷管一个也没压坏。这次大意着实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是沟深、土松，不然压响了雷管，引爆了一车炸药，我和牛必定是血肉横飞了。
这三起经历可谓惊心动魄，但也锻炼了我的胆量。以后在施工和战备训练中又多次从事开山放炮、自制地雷、各种引信试验等危险工作，再也没有出过事。
小席杀牛
蒋清良
刚到农村的时候，我赶牛车拉过石头，拉过柴草，拉过粮食，觉得牛很温顺听话。但老乡常说，牛有牛脾气，牛有瞪眼之力。比如赶牛车拉石头上大坡，牛的双眼一定瞪得滚圆，那就是牛劲来了。有一件事让我记忆深刻，体会到牛有瞪眼之力的道理。
到羊场插队的第二年，1970年的五月节，队里要杀一头牛，给全村人改善伙食。杀牛分肉是好事，但是当地杀牛是用钐刀把牛脖子整个割下来，很恐怖，村里没有人愿意杀。于是队里决定，谁动刀杀牛，就奖励谁牛头和四个牛蹄子。那时男知青的粮食不够吃，很想得到牛头和牛蹄子，席春林就自告奋勇地找韩队长要求杀牛。
塞罕坝机械林场联营队的男知青
席春林当年只有十五岁，是知青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大家都叫他小不点儿。他岁数虽小，可是脑子好使，干什么像什么，老百姓讲话干活“带架”。他是知青中第一个学会骑驴的人，他可以不带鞍子骑在驴身上，任驴打滚尥蹶子不掉下来，连王队长都服他。他和小邓是男知青中第一个和村民一起扶犁杖趟地的人，每天天不亮就起身自己栓犁杖，然后每人赶两头牛下地。小席把他管的“大黑”和“黄眼镜”驯得服服帖帖，让老韩队长赞不绝口。小席会说一口地道的围场方言，能模仿村里任何一人，每当他一本正经地学老乡讲话、唱戏时，我们都会捧着肚子，笑翻在炕上。小席还是男知青中下象棋第一名，谁都下不过他。老曹在林场下棋有名，也不是小席的对手，老曹多次服气地对别人说，这小子行。
塞罕坝机械林场联营队15岁的知青小马倌邓政忠
韩队长同意小席杀牛，同时让全体男青年去帮忙。头天晚上，在老乡的帮助下。小席把钐刀磨得锋利异常。
第二天是杀牛的日子，听说小席要杀牛，老乡们都来看热闹。队部门前，拴着一头肥大的黄牛。韩队长开始分配任务，他给男知青两根牛皮绳，大家不知怎么用，韩队长说，到时候听我指挥。韩队长又把我叫到一边说：“给你安排一个特殊的任务，牛放倒以后，你用手拍牛眼睛。”我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韩队长说：“牛有瞪眼之力，你用手拍它的眼睛，不让牛睁眼，牛也就没有力气了。”我点头说：“韩队长放心吧！”
一切安排好，韩队长高声说：“青年们，时辰已到，咱们开始吧。”大黄牛被牵到一条排水沟前，韩队长指挥男青年将牛皮绳从牛腿下穿过，他说，穿牛皮绳有学问，要一次将牛放倒。大黄牛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停地叫，眼睛里流出泪水。只听韩队长一声令下，大黄牛两边的男知青一齐拉牛皮绳，大黄牛应声倒地，围观的乡亲们齐声叫好。大黄牛眼睛瞪得滚圆，好几次挣扎着要站起来。慌乱中，我没有忘记队长的安排，立刻上去用手使劲拍牛的眼睛。韩队长说得真对，我一拍牛眼，牛安静多了。韩队长高喊：“小席动刀！”只见席春林举刀上前，使劲抹牛脖子，一边用力一边大声吼叫着，围观的老乡也大声地叫着助威。我不停地拍着牛眼睛，感觉到牛眼睛一直在跳。在我的印象里，小席用了好长时间才将牛头割下来。
牛头一掉，我们呼啦啦全跑回了宿舍。长这么大没见过这阵势，我们都感到非常恐怖，心里怦怦直跳。小席拿着钐刀跑在后边，只见他进屋把钐刀往地下一摔，举着双手大声地叫着，真有点杀红了眼的感觉。钐刀上还流着牛的鲜血，小席的双手也沾着牛的血，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说话。
一会儿，韩队长就把牛头和四个牛蹄子送来了。韩队长说小席杀牛有功，这是奖励给你们的。这下大家来了精神，有的洗肉，有的烧火，炖了一大锅肉，猛吃了一顿，解了馋。
第二天小席精神不太好，他说一夜也没睡好，净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