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李婷婷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当一个女生决定做汽车维修，她将面对什么？
初中三年级，15岁的古慧晶决定“酷一点”——在中考之前（最后也没考），她参加了深圳市第二职业技术学校（以下简称深二职）的自主招生，一所经她研究总是拿奖、还不错的职业高中。选择专业时，她选了汽修。
古慧晶身高168、体重刚过百、长一张漂亮瓜子脸。她在深圳这座大都市里长大，小时候，她总能在路上碰见各种豪华跑车和改装车，“它声音就不一样，我觉得很酷，哇塞，好想拥有，就是真的单纯的喜欢车。”
但她没料到这个决定所引发的风浪。在深圳光明区，古慧晶所在班级里，有一半学生上了普通高中，另一半上了职业高中，而上职高的女生大部分都选了会计、幼师。一位其他班的班主任对自己班的学生说，“听说我们学校有个女生进了深二职，那个职校真的还不差，挺好的，但她选了个汽修。”
等上了深二职，汽修专业一个年级两百人，女生确实稀少，只有十来个，还有人是调剂过来的。
刚入学没多久，学校里的职业技能大赛集训队开始招人。集训队相当于普通高中的奥赛班，拿一等奖还可以保送深圳最好的大专学校。汽车部一共两个集训队，营销队和维修队，就像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女生都选营销，男生都选维修。而古慧晶，又一次成了学校里的话题人物——她报了维修队，队里14年来第一个女生。
集训队有31个男生，有人就挤兑古慧晶，“你在这里占位置干嘛？你学不会，学得也没我们好。”因为整个队伍里，每年能代表深圳市参加广东省比赛的名额只有1个。而在其他女生眼里，“你是想要吸引男生对吧？”
就连50岁的集训队教练李世川起初也以为，古慧晶是来玩的，玩腻了可能就退队了。他几次建议古慧晶转去营销队，“你的气质，加上你整个人的外貌，还有你的口才，完全是做营销的料，非要来这里受苦。”但他很快发现，古慧晶天天来练，还往训练场地里放了一张行军床。
汽修的工作环境恶劣。为了模拟真实修理厂的工作环境，学校训练基地里没有空调，夏天热到连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而古慧晶得穿长袖长裤的工服，工鞋为防滑，装了两斤重的铁板，脚闷到起了疹子。因为经常接触化清剂，她的双手总是皲裂的。
有的车零件很重，比如车的弹簧，男生一拔就拔出来了，而她拔完纹丝不动。汽修是一个不仅挑战女生，同样也挑战男生的体力活。身高168、体重刚过百的古慧晶细胳膊细腿，“除非我真的是金刚芭比我就拆得下来。”
她找了一根一米长的杆子，架胳膊上借力，整个人再轻轻跃起，猛地一扯。她不能跳，跳的话会被认为是不安全动作，“但扯出来之后还要装回去，就很痛苦。”
职业技能大赛要求很严苛。比赛考四个项目，车轮定位、发动机拆装、汽车定期维护和汽车故障诊断，在规定时间里看谁做得最完美。整个过程就像一场高强度的长跑，同时还得动脑筋越过所有障碍点。每完成一个项目，古慧晶经常感觉喘不上来气，“全部都是一口气做下来的，要是把气息喘下去了，就没力气了，因为太累了。”她很羡慕一些男生的体能，干完活呼一口气，喝一口水，OK，就恢复了，而她得歇上好一会儿。
对古慧晶来说，学汽修不仅仅只是一件意志力强、能吃苦就可以坚持下来的事。很多技术知识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挑战。故障诊断项目练了一年，她一直都看不懂最基本的控制电路图，“比初中物理复杂多了，各种控件，老师怎么教我都搞不清楚。找男生请教，男生说你一个女生来这里干嘛，学不会就别学了，为什么不去营销（队）？我就不说话了。”
为了跟上训练，古慧晶每天早上6点起床，训练到晚上12点甚至更晚，训练量最大的时候，一年只有春节放了3天假。压力太大，古慧晶就躲在宿舍一边洗澡一边哭，还有两次绷不住，直接在实训基地掉了眼泪。她整整瘦了15斤，鼻炎达到最高敏感级，还因为低血糖，在地铁上晕倒了两次，直到现在生理期还是紊乱的。
“我有时候真的好想跟老师说，我身体有问题，不学了，我有很多理由的，但是我又不甘心，又觉得其实我可以做到，每天都在不停洗脑自己。”
谁也没有料到，集训第一年，队里31个男生，坚持下来的只有4个，而唯一的女生古慧晶还在。在之后的队内竞选赛上，她还赢过了所有男生，拿到了队伍里唯一一个代表深圳市参加广东省职业院校汽车机电维修赛项的资格。更具有历史意义的是，她还是广东省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参加汽修赛的女生。
教练李世川后来发现了古慧晶身上不那么显眼但却起决定性的优势——有韧劲。别人一上赛场就慌里慌张、不分顺序地拆装，而这个小姑娘总能做到条理清晰，拆装发动机读取测量数据时，其他人只能精确到百分之一，而古慧晶能精确到千分之一。
拿到省赛参赛资格后，古慧晶觉得不可思议，这一年的高强度训练让她越来越不自信，“我竟然赢了他们，我的天。”她激动地给爸爸打电话分享这个喜讯——事实上她家离学校只有2公里，但她训练太忙根本没回家。电话那头，爸爸没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一个小小的队内竞选赛而已，“那恭喜你啊，没什么事就挂了。”
对古慧晶来说，这个小小的队内竞选赛的意义，也许还超过了一年之后，她夺得广东省职业院校汽车机电维修赛一等奖，保送深圳最好的大专院校，成为登上央视、家喻户晓的“汽修女孩”的意义——
她真正地从性别束缚中跳了出来。队内竞选赛结束之后，学了一年怎么都不明白的控制电路图，她突然就看懂了，“最恐怖的是，我学完之后发现它不是很难……全部人都说你学不会，你别学了，你别在这待着，我就以为自己永远学不会……但其实我可以学得很快。”这个16岁女生的世界一下豁然开朗。
以下是古慧晶的口述：
1
选汽修专业，是因为在深圳我偶尔能看到一些很豪很豪的车，还挺多改装车，它声音就不一样，我觉得很酷，就觉得哇塞，好想拥有啊，而且那时候就真的好单纯的喜欢。
小学的时候，电影《速度与激情》太火了，我记得第二部还是第四部，有一个小片段是亚洲人在那里当维修师傅，那个人就是欧阳靖哥哥。然后他会修车，也会改装，给别人提供那个车辆用品。那时候我也很有印象。因为还蛮少数吧，就是能在这种电影里出现一个亚洲人，然后就觉得更酷了，我的天，好帅啊。后来，我上节目见到了他，他就说他是演戏，而我是真的踏入了这个行业，他就觉得我更酷（笑）。
我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要考职校了。我在我们班里成绩属于中上，如果我正常参加中考，可以说考得上高中，但理想的考不上，因为竞争很大。我们班上普高和上职高的比例是一半一半。
主要是我的数学已经差到，每次做试卷嘛，后面的应用题一个都不会，真的很难。100分的卷子我考40、50分，就已经差得挺离谱。如果我高中还这样的话，那么努力还考不上我理想的大学，真的会崩溃的。如果高考失利了，我可能有大学读，但只能将就于别人不要的专业，完全是凑合，为了文凭。我觉得这样子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你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干吗，你在追求什么，你图什么，还蛮恐怖的。
所以我决定先上职校，选一个自己想选择的专业——汽修。
我爸妈一开始就不同意，他们都给吓到了，觉得我是叛逆下故意做的选择，觉得你怎么这样呢，哪有女生去学汽修什么的，我妈还吓我，说什么新闻里面经常有人修车，然后头被撞了，身体被车轧了。
我后来把资料查好了，看我爸妈心情一好，OK，我就说两句，这个汽车的市场还挺大的，以后出来工作应该也很好吧之类的。其实就是洗脑他们，想让他们相信我一点，或者说相信这个专业一点。后来我爸就跟我说，那你都有这样的想法了，我就尊重你的想法，但是你必须要坚持，不能半途而废，他是这样跟我说，他说你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责。
我们整个学校就我一个选汽修的。有一个老师，不是我们班主任，也不教我们的，他就在他们班上说，我们学校有个女生进了深二职，那个职校真的还不差，挺好的，但她选了个汽修。后来传出来了嘛，就有点嘲笑我那种，我还挺难过的，真的。我那些亲戚也有人说，你女生选个职校就算了，还选个汽修。我不会去跟他们吵，说了没啥用，浪费自己的口水。
2
到了深二职，汽车部整个年级应该有两三百人吧，女生很少，就十几个。高一第一学期，学校里的职业技能大赛集训队开始招人，集训队相当于普通高中的奥赛班，拿一等奖还可以保送深圳最好的大专学校。汽车部有两个集训队，一个营销队，一个汽修队。女生都选了营销队，但我没有想过。
后来我进了汽修队之后，也想过去营销队，因为有一段时间，我的两位教练一直叫我去学营销，他说这里太辛苦了，怕我自己练出毛病来了。然后他们就说，我的气质，加上我整个人的外貌，还有我自己的口才，完全是做营销的料，非要来这里受苦。
当时那个环境里只有我一个女生嘛，其他女生就会说，哎呀，你是想要吸引别人吧，就她们会这样说。然后男生就会说，你别在这，你去营销，你在这里占位置干嘛，你也学不会，你学得没我们好。就哪里都是攻击。我都不想再重来一次那个感受，而且那时候我还蛮没有自信的，因为只是单纯的喜欢，没有什么很大的天赋。
刚开始练的时候，没有一个项目简单的，智力和体力必须都要跟上，比如我在拆这个螺丝，我脑子里就要想着这个螺丝的直径，它的一些细微的数据我全部都要记住，要不然的话我就做不了这个题目。而且你做这一个事的时候，你手在动，你全身都在出汗，然后你脑子还要想事情，而且你还必须得快。
我高一的时候，有去跑步。因为我喘不过气嘛，它（维修）做的事情，全部都是一口气做下来的，你要是把气息喘下去了，你就没力气了，因为太累了。一个项目30分钟，就相当于你在长跑，而且你跑长跑还得讲话，还得写东西，还得记东西，还得算东西。
职业技能大赛考四个项目，车轮定位、发动机拆装、汽车定期维护和汽车故障诊断，在规定时间里看谁做得最完美。但比赛项目设置了很多故障点，比如你放完机油之后，如果没有注意的话，它那个拖油桶就滑走了，滑走之后放的机油全在地上了，你就得擦。而且机油在地上的话直接扣9分，因为这是安全分数。我在放置机油的时候，还要在想这一个套筒是打几十牛米，我要写下来，然后还要自己报出来，它就很细微很细微，什么都要顾到。
我们集训队里，只有一个人可以获得参加广东省比赛的资格。虽然我会比男生细心一点，但是我的身体经常跟不上，因为我很累，而且它有些东西很重，比如我要拆那个车的弹簧，我拆它怎么可能拆得下来？除非我真的是金刚芭比我就拆得下来。所以我就跟老师一起研究，怎么去把它拆下来，而且尽量速度要快。那就是借力，我拿一个很长很长的工具，架在我的胳膊那，然后我整个人要轻轻地跃起来，而且我不能跳，跳的话它会觉得你是做不安全的动作，我就跃起来，然后把那个弹簧一扯，扯出来之后你量好或者更换完之后，还要装回去，就很痛苦。
当然这对男生也是一个挑战，但是男生他做完之后，呼一口气，OK，他就恢复了，就不像我，我做完之后要休息好久，我完成一遍流程至少要休息十分钟，要不然的话我可能就直接倒了，他们的话真的是喝两口水、休息两分钟，OK，继续下一项。
虽然比赛也有休息时间，但你还不如不休息了，因为那个休息时间会让你变得有点懒散，会没有节奏感。
我以前会觉得，这样训练下来我一定很man吧，至少我的身体素质很高吧，但是其实不会，我比完赛之后，整个人是很虚弱的，而且我开心不起来，我很麻木。然后我还在地铁站晕过两次，就是让保安大叔扶着我了。而且我到现在都是月经不正常，所以就是伤害很大，然后我现在鼻炎已经到那个敏感级最高了。我当时只有90斤，我一米六九，但是我真的瘦得跟僵尸一样了。我现在100斤，恢复过来了。
3
夏天很热，因为我们那个训练场地很大，为了模拟真实修理厂的工作环境，基地里没有空调，风扇吹的风都是热的，还不如不吹了，而且夏天心里很燥，我又吃不下饭，太累了我就只想喝粥，可是学校不可能说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你还是得正常吃，但是我又吃不下，所以有时候我选择不吃，我吃的话可能恶心吐出来。
我爸妈不知道，但是他们知道我的脚很恐怖，就是我的脚穿那个鞋子不透气，所以我有阶段性的脚气，那个脚气让我的皮肤变得有那种点点，就很闷，然后很痒，很不舒服。
我有时候真的好想跟老师说，我身体有问题，不学了，我很多理由你知道吧，我好想放弃，我真的很想放弃，但是自己又不甘心，又觉得其实我可以做到的，就是有点也在洗脑自己。
我高一其实没听懂过电路图，高二才突然懂了。最恐怖的就是，我学完之后发现它不是很难，而是我之前的心理压力，加上身边的一些因素——全部人都说你学不会，你别学了，你别在这待着，我就以为自己很难，就永远学不会，一直学不会。但我学完之后，发现根本就没有那么恐怖，而是一种压力制造的，就是那个时候我真的成长了好多，因为大家一直在说你不行，没有人看好你，我也觉得自己笨你知道吧，到后面我真的也觉得自己笨，然后后面的时候我发现不是这样的，我可以学得很快的。
我竞选上唯一的参赛名额，到现在都有点不敢相信，我竟然赢了他们，我的天。但那个时候我很脚踏实地，我花了很多心思，别人去玩，我就一直在实训室一直训练一直看，因为我知道我比别人差嘛，我觉得这很像龟兔赛跑，真的，就是我没天赋，但我有在努力地爬。
我们当时进队的时候有32个学生，只有我一个女生，后来男生都慢慢走掉了，真正竞选的时候就剩4个男生和我。我当时就在想，就算是拿不到名额，我也要好好学，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的实力，没想到我还真拿到名额了。
我拿到名额之后我第一时间打给我爸，我说我抢到名额了，他也没觉得很高兴你知道吧，他觉得这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就他不知道这个事情有多么意义非凡，对我来说多大的意义，他就觉得那恭喜你啊，没什么事就挂了。
我今年高三，因为已经在省赛拿了一等奖，直接保送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我就在准备上大学，然后还要提前训练，大学也有大学的比赛嘛。
现在确实有好多人找我直播带货，因为我上了那么多节目，但我都是拒绝的。我爸就很搞笑的那种，他就说你为什么不去当明星啊，我说我为什么要当明星，足够了，我已经很幸运了，你女儿都上央视了你还想要什么，然后他自己也觉得很开心（笑）。
最近深圳疫情很严重，我就在家上网课，然后学爵士舞。我没有学多长时间，不到1年的时间。我本来就挺喜欢跳舞的。我的兴趣爱好挺多的，我喜欢拍照，高中的时候拿了学校一个摄影比赛的奖，当然啦我们老师也在帮我拉票，因为是线上投票。
我还参加cosplay，虽然我不是一个二次元的女生，但是我喜欢打扮自己，我爱臭美，我也喜欢拍写真，旗袍啊、汉服啊、JK啊。
我高一的时候我还有时间出去玩，高二的时候就完全没时间，我都好久没逛过街了，那时候我记得我指甲有一年没做。我真的很喜欢打扮自己，我觉得美美的很好啊。我想穿裙子就穿裙子，我想穿那个赛车服就穿，我很喜欢追求我喜欢的东西，就很让人享受，而且它很有意义，老了之后我肯定，哇塞，这可是我年轻的时候哦。
◦ 头图来源于古慧晶。
出品人｜杨瑞春 编辑总监｜赵涵漠 责编｜金赫 运营｜刘希晰 王心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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