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教育教学任务“入侵”校园,如何把教师减负落到实处?

潮新闻客户端 潘璐

近日,中央教育工作领导小组秘书组印发通知,对开展规范社会事务进校园为中小学教师减负专项整治工作作出部署,明确将集中整治与教育教学无关的活动和工作随意进入校园情况,以及社会事务进校园过程中重留痕轻实效的形式主义。减轻中小学教师非教育教学负担的话题再次登上热搜。

近年来,各地出台了不少“减负清单”,但一些中小学教师非教育教学负担过重的现象仍然存在。今年一月底,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蒋胜男发布微博,向中小学老师和乡镇工作人员征集了解“因为困于各种表格app和各种繁琐的行政打卡及各种行政表格会议检查疲于奔命的状态”。

蒋胜男微博截图

在两千多条留言里,不少中小学教师倾诉着自己忙碌于填各种表格和考核材料、应付各类检查的现状。重复劳动、教育教学时间被压缩、精神压力大,成了评论区的高频词。

“教师”背后,意味着怎样的工作量?一些地方的中小学教师,为何会承担过多非教育教学负担?该如何更好地营造教育教学良好环境、让减负措施真正落到实处?这或许是我们需要长久思考的课题。

教育教学任务之外

非教学任务成为额外负担

期末季往往是董丽芬(化名)最忙碌的时候。作为杭州一所重点中学初三年级的班主任,在正常的备课和教学之外,她还要给每个孩子的成绩、操行等级、德育量化考核等打分,评出学期末的各类奖项。

此外,由学校中层下发给班主任的晚自习、午餐和晚餐的退费情况统计表以及家长安全教育学习情况表也压在她的案头。打印机的声音常常是办公室的背景音,班主任工作手册、下学期计划和家访记录都等待着她逐一填满,“数不清有多少份了”。

有时候,董丽芬会觉得自己在“做一些没用的手工”:将平时班级活动和板报的照片打印下来、粘贴上去,再把去年交的总结复制到今年的文档里。“各种表、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压下来的时候,自己有时候都会被搞晕,家长也会被搞晕掉。”

任教六年以来,董丽芬发现,备课、上课反而成了她一天下来所花时间最少的。早上七点半到校园,连轴转的状态往往会持续到八点半晚自习结束。“回到家才有时间备课,或者准备青年教师赛课。周一到周五是没有下班时间的。”陪伴家人或者娱乐活动的时间,对董丽芬来说少之又少。

“目前,老师们承担的教育教学任务已经非常饱和了”,宁波某公办小学副校长陈敏(化名)告诉潮新闻记者。她表示,一轮轮的新课标、新课程改革,以及随之而来的考评体系,使得学校与学校之间竞争激烈、内卷严重,给老师们带来了现实的职业压力。

在愈发繁重的教育教学任务之外,各种非教育教学任务也拉长着老师们的工作时间。陈敏记得,有一年暑假,为了迎接上级行政部门对“进校园”活动的检查,全体教师都留校进行给花坛除草、擦玻璃窗、打扫厕所等卫生工作。由于低年级的小朋友还没有分辨和处理垃圾的能力,为了应对垃圾分类检查,老师们只能早上八点拿上垃圾钳,在学校围墙外面捡垃圾。

此外,在陈敏所在的学校,一些发生在校园场景周围、但原本并不属于教学范围内的任务,也需要老师来落实,比如家长接送孩子时的头盔佩戴情况、征缴医保等,教师本职工作和非本职工作之间的界限日益模糊。

图源人民日报微博

双减后“负重”前行的教师

成为校园里的行政末梢

为何部分中小学教师的负担越来越重?浙江省第十四届人大代表、浙江省湖州市吴兴区教育局研训中心小学英语研训员郭美阳在调研中发现,目前,义务教育阶段教师结构性缺编问题仍存在,中小学师资力量紧张。与此同时,班师比的进一步下调,也加重了每位教师的教育教学工作量。

刚开始任教的时候,董丽芬也疑惑,为何不能让行政老师专门处理非教育教学工作。然而她很快发现,校园里已经没有纯行政岗位了,总务室的老师也承担着教学任务。不仅如此,这一岗位的流动性很大,不少老师更愿意专注教学工作,而非琐碎的行政工作。

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研究中心教师负担调查组成员曾深入中原地区某市一线教师群体进行调研。“在调研中,增量负担对多数教师而言是最沉重、最为抗拒的一类负担,其来源‘口子’杂、条线多,层层加码之下,涉及业务包括宣传教育、社会服务、统计调查、打卡投票等等”,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师教育研究中心教授宋萑(huán)告诉潮新闻记者。

而对这些非教育教学任务的考核评价往往基于大量的准备材料和资料台账。“对于一线教师来说,得对照繁琐的检查评价标准和指标,来一项项准备材料、收集台账,便于检查”。一位调研对象告诉郭美阳,一项考核可能需要收集上千份的家访记录单、家长回执单、上课记录等资料。

陈敏在谈及对小学生的心理健康教育时也表示,在和结对的学生进行谈心后,她需要按照要求准备齐全所有材料,包括结对情况、谈话谈心记录、学生的微心愿、学生家庭情况等资料,以应对上级时不时的检查。“是怎么谈话的、谈了几次话,都要记下来,有一整套系统化的要求。有时候会想,准备材料的时间,花在和孩子多谈谈心上,不是更好吗?”

实际上,有的考核评比存在着明显的事务主义倾向。陈敏给潮新闻记者举个了例子:随着孩子在校时间的增长,各地开始呼吁把“课间十分钟”还给孩子。但到学校层面的考核指标落地,变成了各校之间的课间十分钟活动方案设计比赛,“反而把压力转嫁到了老师身上。”

在本位思维和“要从孩子抓起”的思想下,小学教师成为了校园里的行政末梢。“每个部门都想要把活动推送到学校里去,因为每个部门也都在被考核,任何一级都不希望被扣分。”郭美阳表示。

在宋萑团队的研究中,教师们提到的“上级”有县委、县团委、卫健委、交通局、派出所、安全办等。诸多部门的任务加在一起,学校的工作积少成多。

此外,由于条块之间缺乏协商合作、信息不对等,考核评比常在部门之间、市区级之间产生重复。蒋胜男了解到,基层填写的大部分的表格中,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内容是高度相似的,“这种无效或者说低效劳动也会增加教师的疲惫感。”

与此同时,加快步伐的教育数字化转型,在突破传统教学空间的同时,也可能为教师们增加新型负担。在调研的过程中,郭美阳发现,某一行政部门在同一时间段内,要求学校向家长推送三个与教育教学无关的APP,还要收集、统计家长的注册情况和学习情况。

有从事教师工作的网友告诉蒋胜男,自己在进行纸质版的材料书写后,还需要线上再填一次,甚至要拍照将纸质材料上传。“只是机械地用了电子的形式,但给教师们带来了双倍的工作量。”此外,有小学教师被要求在美篇APP等打卡,上传自己做的教案和上课照片等内容,并且要呈现精美。

减负清单不应成为一纸空文

教师应回归教书育人本位

近年来,中小学教师减负成为我国教育领域继“学生减负”之后的又一重要减负政策和改革措施。2015年,教育部确定12个管办评分离改革试点单位。其中,浙江省向地方教育局下放了小学、幼儿园教师高级职称(职务)评审权等事项。

“有的学校在接受政府必要的统筹和要求的框架前提下,拥有了更大的办学自主权。对于本区学校的各类考核评比,教育行政部门也多以发展性评价而非竞争性评价对待”,宋萑表示,在管办评分离改革的部分区域,教育行政部门的职能发生了转变,主要为学校提供咨询、决策咨询还有服务功能,较少干涉学校教育教学或给学校摊派无关任务。由此,教师们切实感到需要承担的增量负担明显减少、横向竞争压力减弱,学校也能够回归教育本位,从行政化走向专业化。

2019年12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减轻中小学教师负担进一步营造教育教学良好环境的若干意见》,明确指出应减轻中小学教师的工作负担,尤其强调规范和清除各类与教育教学无关的工作,力求“把宁静还给学校,把时间还给教师”。各地也陆续出台中小学教师“减负清单”,列出与教育教学无关的事项,减轻中小学教师负担。

截图自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官网

“有几次是有力度的,感觉让我们去开的会明显少了,上级检查也少了,但有时候会故态复萌,”陈敏认为,当前,部分减负措施的落地过程中,缺乏相关督导机制和针对教师负担的调查了解,但对于学校办学和教师个人的竞争性考核评价始终存在。“不仅对于教育教学工作,对非教育教学工作也存在显性或隐形的考核。”

蒋胜男也在征集情况时了解到,减负可能使一种形式主义覆盖另一种形式主义,即让教师们开会学习减负文件,但并没有行之有效的具体减负措施。

此外,中小学教师的心理健康状况也亟须关注。有媒体称,多个调查表明,中小学教师症状自评量表的抑郁因子得分高于全国常模。郭美阳发现,未婚教师的社交空间越来越窄,“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而已婚教师在结束晚托班后,回家还要备课等,在家庭生活中常常缺位。

如何让中小学教师减负工作落到实处,减负清单不沦为一纸空文?

宋萑表示,重要的一点是深入推进政府服务改革,促进政府职能转变。“当前中小学教师负担过重、任务繁杂乃至超越教育教学边界的现状,与基层管理体制条块分割、教育行政部门权力分散、多部门机构职责重叠等问题紧密相关。”

郭美阳认为,通过三级联动来严格审核备案十分必要。她建议,每年年底由各部门向政府督查室报备学校非教育教学工作项目。“督查室会同我们学校进行筛选,听一听老师的声音,根据学生当前学段的认知水平,来确定次年学校非教育教学工作的项目清单。”

她提醒,在严格审查进校园项目的同时,也要控制非教育教学工作的总量和频次。“比如各部门组织的大手牵小手进校园活动,每年不能超过6项。对于学校的考核工作,每年不得超过4项”。同时,在工作分配上,应当由活动的主管部门当主角,提供宣讲资料、微课视频和专业宣讲的人员,老师们配合发动学生进行参与。“由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情。像后台数据统计、看哪个家长没完成,这不应该是老师耗时间去做的。”

除了具体的减负措施,宋萑也呼吁学校和社会层面给中小学教师群体更多的关注和理解。学校需要思考如何优化管理,创造性地与外部环境积极博弈,尽可能减少和排除无关工作的干扰,避免自身成为造成教师负担繁重的源头之一。另一方面,也要更加关注如何妥善处理家校社关系、促进家校社互信协作,避免教师责任清单进一步被扩展。

“太喧嚣了,老师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教书”,陈敏仍期待着教师工作能回归教书育人本位的那一天。“能够安安静静地上课,改作业辅导孩子,是每个老师现在心头最大的愿望。”

图片正在加载中,请稍后

图源视觉中国

“转载请注明出处”

标签:

最新资讯

文档百科

CopyRight © 2000~2023 一和一学习网 Inc.All Rights Reserved.
一和一学习网:让父母和孩子一起爱上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