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毕业后的小A回到了中部地区的老家县城,选择民办高中任教,一年多的教育工作,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产生职业自豪感,反而让小A有些心力交瘁,力不从心,甚至想过直接撂挑子,跨行业。对小A来说,工作的琐碎冗杂并不是击破教育梦的元凶,针对情绪问题学生的处理方式才是最恼人的。其实对初出茅庐的小A来说,精神障碍的青少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对象,早在读书实习时,小A就在专业社工机构为“心青年”(心智障碍青年)提供过服务。照理来说,社工机构的实习经历应该能让小A游刃有余地处理患病程度更轻的孩子,可转入教育行业后,班上学生的突发状况和多层级的沟通,让小A对自己的工作困惑不已……
一、抑郁症是怎么发生的?
网络的普及把“抑郁症”等心理疾病曝光在大众视野中,青少年坠楼、跳河等新闻时有发生,总给人一种稍不注意,青少年便会因为心理疾病而自伤自残。
事实上,《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调查显示,18岁以下的抑郁症患者占总人数的30%,50%的抑郁症患者为在校学生,77%和69%的学生患者在人际关系和家庭关系中易出现抑郁。抑郁症的发病群体年轻化态势给社会敲响了警钟。究竟青少年是如何抑郁的呢?
言言是小A班上的学生,那天下课铃声刚响起,班上的学生就跑到办公室跟小A说言言呼吸不过来了,小A听到这,心里一颤,立刻去教室查看情况,看到言言的那一刻,小A觉得眼前的言言是如此陌生,她用双手使劲地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反复小声低喃着“不是我的错,我没有……”。其实对于学生的心理问题,小A有过初步排查,比如所有学生都会参加的入学前后的心理测试,加上小A与家长的私下沟通,小A并没有收到任何有关学生心理问题的信息,加之平常观察,小A也没有发现太多异常行为学生,所以,看到言言的那一刻,小A内心还是不自觉地将她与情绪问题学生进行了挂钩。
害怕言言情绪崩溃,不呼吸,小A试图劝服言言把手拿下来,通过跟着做深呼吸来平复情绪,言言在小A的劝说下,慢慢放下了双手,她的身体格外僵硬,像块直挺挺的木头,双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流,言言的情绪还是没有恢复太多,在学生的陪伴下,小A趁着间隙,与当堂数学老师简单了解了事情始末,数学老师说:“可能是我训斥其他几个学生,吓到她了。平时看得出来,她基础差,所以没有苛求她。”事实也确实如此,言言在高一学年里,总是在数学课上出现过不同程度的情绪崩溃,在多次的交流后,言言也开始慢慢讲述自己的伤痕:
回忆起自己的过往经历,她似乎一直被乌云笼罩着。小学时,起初是同学之间的恶作剧和持续性被值日生要求帮忙打扫卫生,哪怕她向家长抱怨过几次,可家里人担心这种小事会影响老师对自家孩子的态度,也就只是宽慰她,说“就是多打扫一下卫生,也没有吃太多亏,我们就多打扫一点,没关系的”。(后面小A向家长了解了情况,因为言言来自偏僻的农村家庭,她的家族受宗祠文化影响很大,父母的受教育程度也不高,家里人对孩子的教育秉持着吃亏是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思想,使得父母对孩子的这些遭遇没有过多在意)
或许正是这些小小的求助无望后,她也不再对家长有过多期待,很少袒露自己的委屈,所以,哪怕后面对被某一个数学老师“刁难”,她也选择自己承受,面对做错的数学题,被老师要求抄写到很晚才睡,甚至在一次做错后,老师要求她跪着听课(学生自己的表述,没有论证过真假),后面家长也表示说,自己以前读书也是这样过来的,当时并没有过多在意。所以,在后面的数学课上,她产生了ptsd,即使老师不是在训斥她,她依然会手抖,情绪崩溃。
她觉得自己在家里是不被爱的。可能也是因为在学校的遭遇没有得到父母的庇护,祖辈或多或少有一些重男轻女的陈旧思想,以前的她很想得到哥哥的关爱和肯定,回想起哥哥对待她与堂姐的态度截然不同,她不能理解。她说“明明我才是他亲妹妹,为什么电脑和手机我姐她们可以碰,我一碰,他就对我大喊大叫,发脾气。”后面再次谈及言言的哥哥时,她只是听到这个词,就会崩溃,大叫,她甚至说:“他不是我哥,他怎么不去死,他怎么不去死。我不想回家,我不想看到他,看到他就恶心。”这是小A第一次看到言言如此激动。小A不知道言言与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向家长了解,家长也只是说:“我们知道他们兄妹俩关系不好,平时他们也没有怎么交流,就吃饭在一起,其他时间也各做各的,现在言言这样了,哥哥也会更迁就言言些。”好像父母也没有在意和试图调解过兄妹的矛盾,只认为是正常现象。
言言一家是当地大宗祠的一员,从小就有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她堂姐,成为标杆。小A其实在和言言母亲讨论她的状况时,她母亲很平静地说:“言言他们一家子都是这样的,她爸爸和她奶奶脾气都很大,很容易生气,她姐姐之前读高中的时候也是像她这样子,动不动发脾气,但是,现在读大学了,就不会了,等言言长大了,懂事了,她的情况也会自然好转的。”不重视和无知的观念成为言言病情加重的助推器,所以,即使是家里有当教师的伯父,他们依然会认为是小A在小题大做。言言语气很冷淡,说:“其实上次我情绪崩溃回家,我听到了我伯父说的话,他说高中就这三年,比起健康,我们家更在乎成绩……”,“升学至上”的文化氛围里,避而不谈的身心健康,让言言更加害怕就医,言言说:“在家里,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房间,就吃饭的时候出来,所以,他们根本没有看到过我情绪崩溃,我自己上网查过,我的躯体化也比较严重,心理治疗很费钱,也没有什么效果,身边也有同学去看过医生,也没有用。我自己也害怕诊断出我不能接受的病情,所以,我就很排斥去医院。”
最后,言言和家人还是同意去医院做专业检查,但住院治疗的医生诊断并没有被言言和家人接受,言言后面还是离开了班级,选择休学在家调养。
抑郁症作为精神疾病的一种谱系,它不像感冒发烧这类单纯的生理病变,更是一种由社会因素导致的疾病。在后喻时代成长起来的青少年,他们不再局限于父母极度窄化的成功定义,而是借助互联网追寻意义人生,这种错位的需求,时常让亲子沟通产生述情障碍。抑郁症大多与后天的悲痛经历有关,求助无望会进一步让病情恶化。今年,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青少年抑郁症患者的现状及康复困境研究》指出,家长普遍缺乏心理健康常识以及不知道如何求助,高达29.31%的家长在孩子发出四次以上的请求后才带去就诊,延误就诊的情况非常普遍。
如同一个不定时炸弹一样,我们不能简单地将抑郁症与原生家庭挂钩,还有很多家庭,就像梁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一样,是高知中产家庭,还是会因为孩子的抑郁而感到迷茫和困惑:为什么家长是爱孩子的,孩子不仅感受不到爱,却深陷痛苦?
二、为什么生病的是我?
和普通的生理疾病不一样,抑郁症患者总是会感受到头疼,四肢无力,呼吸困难,心悸,胸闷……这些疼痛感很难在各大科室检查出真正的原因,家长也因频繁奔走于医院无果而不耐烦,甚至会产生“是不是学生厌学,不想读书了,故意装的”想法出来。或许也是被家人这样批评过,所以当小A送学生就医的过程中,学生总会有意无意地强调自己真的不是装的,是真的没力气了,支撑不住了。
抑郁症的躯体化是综合性的,不仅会隐藏在体内,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疼痛感、失眠、食欲不振,还有所有人都会发现的外部表现,比如无法控制的手脚颤抖,疼痛感带来的身体不适,瘫倒在地,自己难以控制的自伤行为。
在和抑郁学生的交谈过程中,小A发现,大部分抑郁学生都会有一种负疚感,他们会很害怕自己的病情麻烦到身边人,哪怕是因为家庭原因带来的抑郁,他们依然会尽可能少麻烦家长。但是,难以忍受的疼痛感,让抑郁症学生不得不求助家长,可反复的就医无果经历,让家长逐渐失去耐心。
在抑郁的学生中,他们坦言,“现在家长对我没有成绩上的要求,尽力就好了,所以,也就没有太多来自学业的压力。”但是,在被明确诊断出结果前,甚至是被家长接受病情前,家长还是会简单地将学生的情况归结于“闲的,一天想的多”,依然抱有“升学至上”的观念,希望孩子有个好成绩,所以,在平常教育上,会严格要求子女。一旦孩子病倒后,父母的愧疚感会骤然增加,从极度重视成绩到极度重视孩子的体验,只想让孩子健康成长。父母其实很困惑,“明明我们在尽力给孩子提供一个好环境,要什么我们都会尽力满足,去外面务工,也是我们的无奈选择,为什么他们还是会觉得我们不爱他们呢,我们到底还要怎么做,他们才能满意。”
在抑郁症的治疗过程中,不仅孩子是治疗的中心,家人也是需要被关注的对象,在照护的过程中,家人也会因为长时间的照顾患上抑郁症。就像《照护》描述的那样,阿瑟在对生病妻子的十一年的照护中,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强撑着疲惫的身子,从绝望的谷底爬上来,重新投入到照护工作中。但这一天,他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这种照护过程,不仅在照护病人,也在照护照护者。
对抑郁症的他们来说,快乐就像是一种奢侈一样,很难拥有。“我也想快乐,可是快乐好难,好像就只会停留那么一瞬间,转瞬即逝,那些悲伤的经历总是会自觉不自觉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种状况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转,就很难快乐起来……”
这些普通家庭一旦诊断出抑郁症,就像是压在骆驼上的一根根稻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最后一根了。患者看到因为自己的心理障碍产生的巨大治疗费用以及效果甚微的治疗成效,加上情绪崩溃等不得不让家长来回奔波,他们也会时常想“为什么这么多人,生病的就只是我,其实我也知道,也有很多人生病,现在,抑郁症也比较常见的了,可是为什么生病的要有我……”
三、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和他们一样离开
抑郁症患者的经历都是复杂多样的,他们试图让自己乐观开朗,努力上演正常学生的“三点一线”生活,不去麻烦谁,想努力治愈,早点结束这“破烂的看不到希望的人生”。
晓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奶奶离世之前,她就像小草一样,任凭风吹雨打,还是倔强的生活着,可今年暑假,陪她长大的奶奶突然离世,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再次把晓晓打入“炼狱”,她好像很难再爬出来了。
其实,晓晓病的很严重,但她很少在班级里表露出自己的脆弱,她倔强又坚强,她说:“我不服输,凭什么他们的成绩比我好!”也正是这种要强的性格,让晓晓不轻易展现自己的情绪,哪怕在高一下学期,因为过度服药,而请过一个多月的长假,她并没有放弃学业,而是选择居家学习。想过很多种办法,她的失眠和食欲不振一直没有得到改善,“看到室友都进入深度睡眠了,我还是怎么也睡不着,我很焦虑,试过很多办法,就是睡不着。吃饭也是,一点也没有胃口,没有进食堂前,想吃很多东西,但一进食堂,就想吐,买到饭的时候,我还是吃不下,但我会逼着自己吃几口,但吃了就想吐……”,晓晓向小A吐露自己的焦虑。
这个有着长达五六年抑郁病史的女孩,有过很多次的自伤行为,手腕上、胳膊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疤痕,深浅不一,晓晓描述自己割的最深的那一次经历,她说:“其实自己意识是模糊的,只记得有学生在叫,说流血了,老师把我的手紧紧握住,慌忙送进了医院。”新旧伤痕让小A看的很心疼,小A问:“割的时候会痛吗?”晓晓看起来很轻松地说:“不会,我觉得很舒服,可能比起肉体的疼痛,割手反而让我感觉更舒服,更轻松。”晓晓虽然会伤害自己,但是她并没有想过真正结束自己的生命,她说:“我不会真的自杀的,我死了,他们会很难过的,所以,我下手是有轻重的,只有当自己实在无法舒缓情绪的时候,我才会割手,现在,我也尽量不割手了。”或许是晓晓的反复强调,加上过度服药后,晓晓也会在不适感下向小A求助,所以,即使晓晓会不断伤害自己,但是,她从未放弃过自己,她还是想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和普通人一样。
可是,这天,从未袒露过自杀的晓晓,突然告诉小A:“我身边也有和我一样的同学,他们也生病了,抑郁了,现在我有个妹妹也抑郁了……我知道的那些同学,他们最后都死了,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小A努力地宽慰着她,试图让晓晓看到生的希望,晓晓继续表达自己对于奶奶的思念,她现在出现了幻觉,好像能看到过世的奶奶,也有幻听,总觉得有人在呼唤她,晓晓厌烦了这种失控的人生,她说:“我总是时不时的想哭,我现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其实,我想过很多种死法,看到河,我会感觉有一个声音呼唤我,让我走向河中心,我也想过跳楼,但是也不会在学校,我会选择一个废弃的高楼,然后一跃而下,结束自己……”,晓晓强调自己说话缺乏逻辑,躯体化也越来越频繁,她意识到自己病的越来越严重了,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晓晓在向小A袒露自杀念头时,其实也是在向外界发出求救信号。可是,资历尚浅的小A仅能给予人道主义的帮助……
四、小结
比尔盖茨说:“贫困与疾病始终是首要难题,这点从未改变。认识到这一点,才能让我们将有限资源集中用于对最脆弱群体影响最深的干预措施。”在对抑郁症的应急措施还不成熟的校园环境里,对农村家庭来说,如何让求助的孩子看到可以燎原的微光,燃起生活的希望,还需要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减少抑郁症的“病耻感”,加入照护者的关怀,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到最脆弱的群体上,努力让失控的人生步入正轨。

行业研习社
•本期作者:星冰乐
•本期编辑: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