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热搜的安徽“博士村”里没有博士

逆水村毫无征兆地“火”了。

10月23日晚,一条“安徽一村培育出26人博士34人硕士”的话题冲上微博热搜,阅读量惊人。

逆水村,这个位于安徽安庆潜山市槎水镇深山中、原本寂寂无闻的村子,一下子因“博士村”的名气引来了不少人,镇上很快来了文旅项目的开发商,提出设想,要借此打造“博士小镇”。在镇上采访,人们一听“博士村”,会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露出赞许的笑容。

最近,在短视频平台上,突然涌现了数十个“博士村”视频,逆水村为数不多的影像,被以幻灯片的形式循环播放,配上激昂的音乐。面对各路人马接踵而来的探访,村支书汪节发有些疲惫,但还是侃侃而谈:“全村博士生29人,硕士生54人,本科生273人。”其中,博士生的数量被反复强调。“网上流传的数据是2016年的,最新的应该是29人。”汪节发略带得意地告诉记者。

逆水河畔,立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石碑。

热闹喧嚣的背后,这个博士村也有着黯淡的另一面。在逆水村,家家户户都记得老支书的话:“只有读书,才是我们山村唯一的出路。”这些年,逆水村走出了许多人才,他们在村里成长启蒙,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出大山,但逆水村却似乎被留在了原地,成了他们记忆中遥远的家乡。如今留在村里的绝大多数是老人和小孩,而大批青壮年外出——“博士村”出名的同时,让人担忧“再难出博士”。

逆水村,还需要继续逆水行舟。

“走不出”的山村

即便上了热搜,在潜山,逆水村的名气依然不大,反而是“博士村”的称呼更加深入人心。从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这个人口3000余人的山村,走出了大批高材生,全村本科以上学历者350多人。

从潜山城区前往逆水村,大约60多公里的路程,开车需要一个多小时,连绵的山路边是茂密的树林。这里地处天柱山后山腹地,由于山势阻隔,村里的河水由东向西流,故得名“逆水村”。村子交通闭塞,土地贫瘠,人均耕地不到1亩,曾是个典型的贫困村。

逆水村,因山势阻隔,河水由东向西流,因而得名。 朱凌君摄

穷则思变,走出大山成了村里人最朴素的愿望,而读书考学则是最好的途径。当地早有“自古华山一条道,改变面貌靠读书”的说法,“穷莫丢书,富莫丢猪”是逆水村家喻户晓的顺口溜。村中还有民谣:“狮象把水口,宝剑插龙头;读书学习好,就能中诸侯。”狮子大象龙头宝剑,形容的都是逆水河两岸的山头形状。

1978年,逆水村出了恢复高考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村民奔走相告。可是那时,逆水村的教学条件很艰苦——初中在小山坳里,只有几间破旧的土坯房作为教室;小学位于离公路较远的河对岸,教室是两层木楼危房。校舍破旧,日常上学也不安全,学生一边上学一边还要帮家里生产劳动,辍学的情况也有。

储昭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储昭益是土生土长的逆水村人,1973年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回村里教书,直到2014年退休。从教40多年,很多村里考出去的博士以及现在村里大多数村干部,都是他的学生,村里人都尊称他为“老校长”。储昭益深知知识改变命运的重要性,不过在那个困顿的年代里,这多少带有一点理想主义的光芒。实际上,读书成才走出大山,不只是他对学生们的期许,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理想。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村支书储浩川拍板:“只有读书,才是我们山村唯一的出路。”他担任村办企业浩川林业开发公司董事长,为了发展村里的教育事业,他做了两个重大的决定。

1992年开始,村办逆水小学的学生学费、杂费、教育附加费全免,开支都由公司承担。同时,设立助教奖励资金:考取告终的学生每人奖励200元,考取大学的学生每人奖励300元。这在当时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在这样的激励下,孩子们的学习热情十分高涨。

另外,1996年,为改善教育教学环境,储浩川从公司中拨款30万元用于逆水小学的搬迁和建设。一年后,四层近千平方米火炬形教学楼竣工,是当时村里最好的建筑,这样气派的教学楼,那时候在城里也不多见的。搬进新址后,校园面貌焕然一新,实验器材、多媒体设备等一应俱全,算得上是集合了当地最好的教育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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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课间活动时间,校园里也有些空空荡荡。 朱凌君摄

“博士村”的秘密

储浩川已经83岁了,仍对当年的事记忆犹新,时间、人物都记得清清楚楚。相关的纸质资料都被他按时间顺序整理之后整齐地用文件夹收着,像是精心呵护的收藏品,翻页时也小心翼翼,不让旁人触摸。

记者在储浩川位于潜山市区的家中见到他时,他看上去精神依旧矍铄,除了耳朵有点失聪外,并无明显老态。用储浩川自己的话说,是因为他时刻关心下一代的成长,心态永远年轻。储浩川从公司退休后,担任了小学课外辅导员,每学期两次回学校两次参加活动,雷打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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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逆水村相关的材料都被储浩川仔细地收藏着。 朱凌君摄

除了储浩川,村里的退休教师们平日里空闲时大多都喜欢回村小看看。记者在逆水村中心小学采访时,就碰到几位退休教师围坐着闲聊。在他们看来,尊师重教的风气可能是博士村“最大的秘密”。退休教师金储应告诉记者:“我们这里最好的房子是学校。在这里,老师是知识的象征,老师的地位是最高的。家长们把老师当做亲戚看待,老师则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

不仅如此,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逆水村就在无意间开始了推动城乡教育资源均衡发展的实践。当时,村里提出,本村民办教师的待遇全由村办企业出资,并保证工资不比公办教师低;凡在本村5个教学点和村小任教的教师只要教育教学成绩出色,都给予奖励。这不仅极大地激发了教师的工作积极性,还吸引了邻近区域的优秀教师前来教学,促进了当地尊师重教风气的形成和教育的发展。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村小的教学质量比城里的很多小学都要好。”说这话时,储昭益微微抬头,精神十足,村里出的不少博士都是那时候村小的学生。1998年,逆水中心小学搬进新址,他担任新小学的第一任校长。此后的几年时间,村小持续扩招,每个年级都有6个班,这也是逆水村小的“黄金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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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即便是在课间活动时间,校园里也有些空空荡荡。 朱凌君摄

村民们都记得,在那个逆水村教育发展的高潮时期,教育总是被放在首位,孩子们不比吃穿,就比学习,谁家孩子学习成绩好,谁家就是村民心目中的“光荣户”。家里有人考上大学,走出门身板都挺得直直的。比如,村民操龙飞就常被村民们羡慕:“我的两个孩子是研究生,我的弟弟是博士,妹妹的女儿和女婿也是博士,那时的条件比较困难,全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博士。”用时髦些的话讲,这是“凡尔赛文学”式的发言。

为了激励孩子好学上进,不少村民特意在家中挂上“逆水行舟用力撑,一篙松劲退千寻”的条幅。今年27岁的储浩告诉记者,他上学时,村里同龄的孩子很多,成绩高低很容易比较,因此学习竞争的氛围也很热烈。不仅氛围好,竞争激烈,村里孩子学习的专注度也很高。2003年,有记者曾去村里采访,吃惊于孩子们学习的专注。他在报道中这样写道:“村里孩子爱学习守纪律是出了名的。记得第一次到学校,原以为陌生人出现,孩子们生性好奇定会喧哗,但令人吃惊的是,居然只是抬头看看,随即注意力又回到书本上。”

“当时的学习氛围特别好。”储昭益至今仍能清楚地报出大多数博士的名字,甚至记得他们当年的成绩。“这些年来,我们逆水村出了很多博士,他们都是从逆水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人才。他们的成才虽然靠他们自身的积极努力,但家乡的启蒙教育也为他们成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储昭益说。

“回不去”的故乡

而现在,村里的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逆水村中心小学的校舍还保留着初建时的样子,虽几经加固,还是成了摇摇欲坠的危楼。原本完备先进的场地和设施,现在看上去多少有些陈旧。老师是多了,除了专职的音乐教师,其他科目的教师配置已经相当完备;但学生却少了,每个年级只剩下不到一个班的学生。即使是下课后的活动时间,校园内也人迹寥寥。偶有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从角落的活动器材间传出来,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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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课上,孩子们正在嬉笑打闹,这是校园里这热闹的时刻。朱凌君摄

“农村的孩子本来就不多,留在村里上学的孩子就更少了。”采访中,储浩多次露出无奈的表情。2015年,他从安徽阜阳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逆水村教书,是村里唯一回来工作的大学生。

如果说当年逆水村小还一度站上潜山教育质量的高地,现在村小与外头的差距则是全方位的。储浩印象最深的,是去年他教孩子们做三年级数学题时,有人一脸认真地提问“公交车是什么?”还有一次,他在教“速度”这个概念时,发现大多数孩子都不知道飞机、火车、汽车哪个交通工具的速度快。“一下子把我问懵了。”储浩觉得,当下教育资源的不平衡,最直观的反映可能在于孩子们的认知方面,而见识上的局限,又注定了他们要比其他孩子付出更多的努力。然而,由于村里的孩子本就不多,竞争的缺位又让他们很难察觉到这种差距,以致落入沾沾自喜的恶性循环。他甚至悲观地认为,以“博士村”出名的逆水村,以后可能再难出博士了。

储昭益曾在回顾逆水村教育事业发展的文章中写道:“过去的年月里,逆水村的教育事业经历了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只有几个高小毕业生,到七十年代不足百名高中生,直到今天博士、硕士等人才遍布五洲四海,这是一个巨大的变化和跨越。”然而,在这些博士们离开逆水村闯天下的光环下,逆水村本身的发展多少显出些寂寥和无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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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逆水村,现在几乎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朱凌君摄

现在留在村里的几乎都是老人和留守的小孩,年轻人都出去了。逆水村建起了不少精致漂亮的小洋楼。但大多数时候,这些楼房门锁紧闭,只有寥寥几间开着门,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屋里的老人在打牌。即使到了春节,小洋楼也不一定会迎来在外打拼的青年人,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早已定居在潜山市区或是更远更大的城市。

在逆水村,离开的不光是包括博士们在内的外出打拼的青年人,哪怕是对于曾为村子发展殚精竭虑的储昭益和储浩川而言,逆水村似乎也成了“回不去”的故乡。储浩川搬到了此前购置好的位于潜山县城的小别墅里,每日读书看报着了自在的晚年生活。储昭益则跟随儿子搬到了不远的怀宁县城,还在当地老年大学报了班学习二胡、摄影等课程,圆了他多年来他继续学习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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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的储昭益在老年大学学会了拉二胡。 朱凌君摄

逆水村的未来

相比储浩和储昭益,汪节发乐观多了。对于逆水村的变化,汪节发觉得这是“乡村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结果”。一方面,30多年的时间里走出29名博士生、54名硕士生以及近300名本科生,不仅是当地乡村教育发展的缩影和成就,也成为逆水村发展的一个标志;另一方面,走出去的人才们或许也为逆水村未来的发展埋下了新的种子。

最近,借着“博士村”热度的余温,逆水村正积极寻求与人才们更深层次以及更高频度的交流。汪节发想着也许某一天能将这些博士们聚集起来开个座谈会,共同探讨故乡未来的发展与出路。

同时,面对突然爆红的“博士村”这个IP,槎水镇也迎来了文旅项目的开发商,想要打造“博士小镇”,并以此为抓手推进当地的文旅事业。这些年,随着长三角一体化的快速推进,当地正积极布局,谋求以生态旅游、健康农业发展、乡风文明建设为切入口打造长三角生态健康后花园,但一直苦于缺乏具体特色和方案,“博士村”在网络上走红,或许是个新的机会。

在逆水村的中央,逆水河潺潺而过。逆水河畔,有“逆水行舟”的石碑,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逆水和走出去的逆水人,在寻求发展的道路上仍需逆水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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