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儿病房内的“袋鼠妈妈”

新京报讯(记者 戴轩)接触到人类皮肤的那一瞬,小小的早产儿拼命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妈妈”的模样,随即陷入了黑甜的睡眠。相比机械的保育箱,来自母体的温度、心跳、抚摸,有着独特的疗效,这种皮肤贴着皮肤的“袋鼠式护理”,是安抚早产儿、帮助其发育的良方。疫情期间,首儿所的新生儿病房内多了一群特殊的“袋鼠妈妈”——医生护士们客串起无法露面的母亲,将早产儿抱入怀中。

临时客串的“袋鼠妈妈”

第一次趴上护士郭立涛胸前时,小竹子使劲儿睁开眼睛,想看清楚她的面孔。

在首都儿科研究所的新生儿病房中,像小竹子这样的早产儿并不少,他们被安置在保育箱内,总是安安静静的。

刚出生时,小竹子只有1100g,体重不到正常新生儿的一半。和同伴们一样,小竹子平时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也没什么回应与互动,似乎在脆弱的小身体里,所有的能量都用来生长和自我修复。郭立涛也难得见到小竹子有如此生动的反应,由于过分用力地睁眼,她的整个脸蛋都显得滑稽起来。

而大多时候,小竹子的状态更为安稳。在保育箱中,即便有模仿母亲子宫搭建的“鸟巢”,早产儿也会不时出现不安的肢体抖动与间断清醒。被护士环抱在怀中时,早产儿往往能迅速入睡,只偶尔会微微抬头,蹭来蹭去寻找奶嘴。

郭立涛熟悉这样的反应。9年前,她也经常这样将儿子抱在怀里,每当贴近母亲的皮肤,小男孩就会变得安静下来。而此时此刻,她是一位客串的“袋鼠妈妈”,代替小竹子无法频繁进入病房的亲生母亲,提供特殊的护理。

首儿所新生儿内科病房,护士郭立涛正在对孩子进行袋鼠式护理。图/首儿所

两次“倒退”的喂奶量

在首儿所新生儿内科病房,小竹子的床位号是23。被送入病房时,小竹子存在呼吸窘迫综合征、支气管肺发育不良、胃食管返流等问题,不能自主排便,血氧、心率指标异常,需要借助呼吸机方能正常呼吸。经过医生张利、李思晨和护士郭立涛的数日救护,第6天,小竹子撤下呼吸机,可以进食了。

在新生儿病房,最受重视的两个指标是孩子的体重和喂奶量。首儿所新生儿内科主任医师米荣介绍,早产儿比预期提前出生,体重较足月儿轻,意味着各脏器功能不成熟,一些早产儿也不具备吸吮能力,不能像足月儿那样生活。要达到出院标准,早产儿需要长到2000g左右,并能正常经口吃奶、正常消化,而这个过程,可能非常缓慢。

一开始,小竹子的经口喂养量是每次1毫升、每天4次,慢慢的,喂奶量增长到每次26毫升、每天8次,小竹子的体重也从1100克增长到1500克。就在这个阶段,小竹子突然开始频繁吐奶,肚子发胀,喂奶量从26毫升/次下降到了15毫升/每次。

上一次出现类似情况,是在小竹子入院的第15天,张利发现小竹子胃肠功能发育不全,出现感染,拒绝吃奶,小肚子也鼓了起来。治疗方案调整后,小竹子的喂奶量再次开始1毫升1毫升的增长。第二次吐奶后,医护心中一紧,重新来过,意味着孩子的住院时间要随之延长,好不容易长上去的喂奶量和体重都要重来。

袋鼠式护理的念头出现在张利心中。

袋鼠式护理(Kangaroo mother care,KMC,或者Kangaroo care,KC)又称皮肤接触护理,指母亲像袋鼠妈妈一样把新生儿放在胸前,模拟袋鼠环抱住宝宝的一种护理方式。

“保育箱中固然有适宜的湿度和温度,但一个生命体带来的温暖的安全,是完全不一样的。”米荣说。当孩子趴在母亲的胸前,听见母亲的心跳、呼吸,感受母亲的抚摸,这种接近宫内的环境、被人保护的体验,能给孩子带来安全感。心理的舒缓反映在生命体征上,孩子的心率、呼吸、血氧会更加稳定,对于疼痛的承受能力提高,整个系统发育也随之促进。由于发育较迟,早产儿的胃容量较小,竖着趴在妈妈怀里的体位,能促进食物下行与胃肠蠕动,接受袋鼠护理的孩子,喂奶量往往能更为顺利地增长。

唯一的问题是,谁来当“袋鼠妈妈”?

疫情的考验

新冠疫情之下,北京各医院收紧了院内管理,诊疗流程变得更为严格。为降低感染风险,核酸阴性证明成为入院陪护人员的准入证,且陪护期间不得离开医院。在首儿所,非医务人员进入病房,需持有核酸阴性证明,一旦离开医院,重新进入时,核酸检测需要更新。

在新生儿病房,袋鼠式护理不是新鲜事了。经医生评估批准后,孩子的妈妈会进入病房当起“袋鼠”,有时,爸爸也会承担这份工作。护士的任务是指导,教家长用怎样的姿势环抱孩子、如何观察孩子的状态。一次护理两个小时,几天一次,持续一到两个月,有的妈妈曾坚持做了70次袋鼠式护理。

疫情时期,这项常规的辅助医疗变得困难,每次进入病房都要做一次核酸检测,对家庭、尤其是刚分娩完毕的产妇来说,意味着高昂的时间、体力与经济成本;若放松院感要求,又增加了病房内医护与脆弱的新生儿的感染风险。看着病情反复的小竹子,张利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能不能由她们客串“袋鼠妈妈”的角色?

这个建议本身,似乎只是一项简单的善举,在医学层面,却涉及伦理问题。郭立涛介绍,大人的体温、气味、母乳的味道、说话的频率,会给孩子留下“这是妈妈”的印象,这也是鼓励妈妈来做的原因之一。不经过父母同意,医护不能对患儿进行医疗以外的行为,袋鼠式护理存在直接的皮肤接触,也受此约束。

医护来当“袋鼠”,父母能接受吗?孩子能适应吗?这个建议提交了全科讨论。之后,张利拨通小竹子妈妈的电话,征求她的意见,听到小竹子吐奶的消息,对方哭了起来。听到医生愿意代替自己进行袋鼠式护理,孩子妈妈连连致谢。

那天后,张利、李思晨、郭立涛三人轮流对小竹子进行“袋鼠式护理”。

小小的早产儿就像一只懵懂的小动物,一开始,小手臂只有成年人一根手指的粗细,心跳与呼吸声都很微弱。每次做袋鼠式护理,医护要做好皮肤清洁,然后将早产儿包裹起来放入怀中。感受到人类的气息,小竹子会睡得非常香甜。一周后,小竹子的喂奶量终于涨了上来。

没有额外报偿的工作

最初,当郭立涛正襟危坐当起“袋鼠”时,同事们觉得新鲜,其他科的医护听说了,还会过来看一眼,有的会调侃她两句,“郭老师,你这是在干嘛?”有的同事掏出手机,特地拍了一张照片。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早产儿被“临时妈妈”们抱入怀中,同事们也见怪不怪了。

小小的躯体趴在大人怀中安然入睡,是一幅温馨有爱的画面,但对医护而言,这是一份附加的责任。

新生儿病房的工作繁重。米荣介绍,平日里,一个护士护理5个孩子,2-3个小时喂一次奶,喂奶并不是奶嘴一伸便能完成,要顺着孩子的心情,有的要喂上二十来分钟。除此之外,一个孩子身上可能接着数条静脉通路,需要不停地换液,观察病情变化、记录,每当报警器响起,血氧波动、需要吸痰、需要换尿布,护士就要奔到床前进行处理,每分钟都有任务。郭立涛很少有午休时间,即便是午饭,大多下午1点才能吃上,医生的工作强度同样如此。

新增了袋鼠式护理的任务后,时间显得更不够用。需要走动的任务,郭立涛会尽量安排在上午,为下午腾出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为了孩子能安稳休息,她要挺直腰板坐着,处理一些简单的手头工作,实在腾不出时间时,就要求助于其他的同事。

对医生护士来说,做这份没有额外报偿的工作,唯一的愿望是让孩子能尽快出院。郭立涛介绍,体重在1000g左右的小早产儿,住院时间多在两个月左右,没有并发症的孩子,住院费用在10万元左右,如有并发症,费用就要翻倍;如果有母乳算幸运,没有母乳,家长还要买早产奶;一旦孩子病情反复,住院时间延长,交叉感染的风险增加,费用也就增多。哪怕能早一天出院,都是好的。

数月间,医护们见缝插针地抽时间为16名早产儿进行了袋鼠式护理。经过49天的住院,27天的袋鼠式护理后,小竹子终于以每天8次、每次32毫升的喂奶量和1800克的体重出院,回到妈妈的怀抱。

很快,春节来了。病房内,这项“代理妈妈”的工作仍在继续。

新京报记者 戴轩

编辑 张磊 校对 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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