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儿子出生三个月时确诊为脑瘫，段小慧差点疯了。
她看着襁褓里少哭少动的乐乐，绝望的气息渗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侯林耳根发红，把没掐灭的烟头丢到垃圾桶。
婆婆暴跳如雷看着他，指桑骂槐道：“我一早说过这个女人不能娶，非不听我的，现在摊上个傻儿子，你高兴了吧！”
侯林懊恼：“行了行了，孩子都出来了，说这个有什么用？”
婆婆黑着脸，狠狠地瞪他一眼：“我可是有言在先，如果她生了个傻子出来，我是坚决不会认的，你们离婚吧！”
段小慧的眼泪掉到一半，整个人呆住了。
婆家一直闹着拆散这门婚事，除了门不当户不对之外，最关键的是段家已经有一个傻哥哥。
随着坏基因的板上钉钉，这段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侯林给了段小慧一笔钱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深夜，段小慧抱着连奶都不太会吃的儿子，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悲剧才刚开始。从傻了快三十年的哥哥身上，她明白后头的路难着呢！
02
打从有记忆开始，段小慧就发现段小宇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他说话结结巴巴，眼神看起来呆笨，吃饭连筷子都拿不好，把好端端的一碗米饭洒到地上。
每每这时，妈妈会让段小慧用扫帚收拾好弄脏的地板，而她重新盛一碗饭亲手喂到儿子嘴里。
大人的耐心和爱都是有限的，大半给了哥哥，妹妹自然所剩无几。
小小的段小慧除了学习摘菜、洗碗、晾衣服，还得时刻防着哥哥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塞进口。
有一次，段小宇抓了一只蟑螂往嘴里放，段小慧吓得跑开了，却被妈妈狠狠揍一顿。
“你明知道那东西不能吃，干嘛不拦着你哥？生你下来是为了照顾你哥，要是做不好，留着你有什么用。”
段小慧这才明白，她的出生没有资格当一个独立的小孩，余生必须变成哥哥残缺人生里的拐杖。
妈妈心里有执念，认为儿子能治好。她不管不顾，拿家里的钱跑到很多医院问诊。然而，奇迹很昂贵，贵到一般家庭根本无法承受。
见儿子的病毫无起色，妈妈给段小慧洗脑：“你哥这辈子只能靠你，以后生老病死，你都得管着。”
沉重的枷锁，让年少时期的段小慧，过得比同龄人艰辛许多。
段小宇年长她两岁，心智始终保持在幼童。作业经常得零分，上学放学得带着，稍不留神他就闹出满城敲锣打鼓寻找的戏码。
有时，他跑到段小慧班级门口大声嚷嚷想尿尿，让她牵着自己到男厕所。一群男生吹哨子嘲弄，女生交头接耳偷笑，段小慧涨红的脸烫得像烤过一样。
半夜，她埋在被窝偷哭，真希望自己能塞回妈妈肚子，永远不要来到这个世上。
03
高考时，段小慧拼命想逃离令人窒息的家。
她把志愿全部报了外地大学，天南海北总有个喘息的地方。妈妈拿着戒尺大骂：“你跑那么远，小宇有点什么事怎么看顾得过来？”
段小慧歇斯底里：“那个傻子是你儿子，不是我的，凭什么丢给我照顾一辈子！”
妈妈气疯了，勒令爸爸不许给段小慧交学费，说要给儿子养老存着。
段小慧毅然离开，怀里揣着爸爸偷偷塞过来的银行卡，坐在火车上嚎啕大哭。爸爸说一路以来太亏欠她，让她过好自己的人生。
到了校园，段小慧拼命兼职赚生活费。她到饭堂洗碗、到马路上派传单、坐一小时公交上门家教。
在车上，她打了个瞌睡，钱包被人偷走了。绝望之时，爸爸打电话来听出端倪，用苍老的声音对她说：“别急，吃饭要紧，爸现在给你转钱过来。”
那一刻，段小慧明白了，养育之恩并不容易割舍。
临近毕业，爸爸从确诊重病到离开不到两个月。
葬礼上，妈妈哭了很久很久，段小宇难得没有闹腾，安静在一旁烧纸钱。
妈妈声泪俱下：“小慧，你回来吧，我一个人实在照顾不好你哥。”
段小慧心有不甘，当夜收拾行李想离开。妈妈到厨房拿了菜刀往脖子上架：“你要是敢走，我就跟你爸一起去了。”
看着她脖子上鲜红的血珠，段小慧妥协了，血浓于水的枷锁，成为永远摆脱不了的符咒。
段小慧找了份工作，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但一听她家里有个傻哥哥，便打了退堂鼓。
直到遇见一时脑热的侯林，段小慧才好不容易结婚。
只是，儿子的降临，宣告又一个无底的深渊在前方等着。
04
回到娘家，妈妈拉着傻不拉几的段小宇在门口等着，段小慧的眼睛哭肿成桃子。
妈妈抱着外孙叹了一口气，尤自不甘心地说：“看吧，当初叫你多拿点彩礼钱留给你哥，非不听我的。现在人没了，钱也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段小慧冷笑，到了这个时候，她妈满腹算盘仍是为了段小宇。她压根没想过女儿也会像她那样，这辈子绑在一个傻儿子身上。
傻哥哥来到床头边，朝着同样在傻笑的乐乐挥拳头：“我当舅舅咯，我当舅舅咯。”
段小宇开心到流口水，激动得满屋子乱跑。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段小慧残破不堪的心。
将来，她儿子大概率也这样，不管是屁大的小事还是天塌下来，永远像这样没心没肺活。
妈妈试探：“你跟侯林真没可能了吗？要不再生一个把他留住，将来也有人照顾乐乐。”
段小慧错愕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一再生个还是这样，怎么办？”
“赌一把嘛，你不也活得好好的！”
段小慧心头一颤，想必当初，父母也是抱着搏一搏的心情把她生下。
而她作为赢了以后的赌注，背负上这个家所有的黑暗与罪恶。
05
不知是产后抑郁，还是积怨已久，段小慧看着儿子，内心涌起一种厌烦的情绪。她故意不给孩子喂奶，把他丢到小床，任由小小人儿哭得声嘶力竭。
段小宇跑过来看看孩子，又看看段小慧，焦急地喊：“哭，他哭……”
段小慧木然坐着，浑身冷得如坠冰窖。
什么是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前三十年，她累得差点撑不下去。后三十年，她又哪来的力气支撑？
段小宇见她坐着不动，急得跑到厨房，将没洗净的奶瓶拿过来，用力往乐乐嘴里塞。
乐乐拼命吸允着空空的奶瓶，红彤彤的小脸挤成一团，像只干巴的瘦猴。
妈妈回来看到气得颤抖：“你也是当妈的，怎么舍得孩子饿成这样？”
段小慧无动于衷。
妈妈抹了一把泪，转身到厨房泡了牛奶，喂饱后给他拍嗝，又把屁股上的粑粑清理干净。
那一夜，妈妈连澡都没洗，抱着不肯睡的外孙哦哦哄了一夜。
次日，她对段小慧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最初得知你哥生病，我也是日哭夜哭，问老天爷为什么把这命摊到我身上。可小宇对我笑的时候，我觉得再多苦都甘愿为他受了。”
“过去妈对你严厉，也是生怕将来你哥没人照顾。现在你孩子也这样，妈拼着老命也活久一些，帮你把乐乐养大。”
段小慧绷着的脸终于忍不住哭了。回来以后，妈妈不顾腰疼做饭摘菜，每日熬补身的汤水给她，拼命修补过往的母女情分。
她终究是个女儿，也是个妈妈，哪能真的置之不理！
06
段小慧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她必须恢复起来积极养家。她用前夫给的钱，又找人借了一些，在家附近开了一家卤味铺，每日像骡子一样忙碌。
妈妈也没闲着，天气晴朗的时候，牵着一大一小到户外晒太阳。
回家后，她将蒸好的鱼肉去骨给儿子，打成的辅食喂给外孙，把浓浓的鱼汤留给女儿。
生活不是童话，段小慧尽可能不去埋怨，才能用滤镜修饰悲催的人生。
她学着妈妈的样子，帮乐乐做运动训练，教他抬头、翻身、行走。每一个简单动作的背后，都蕴含了一个母亲重复了成百上千次的引导，以及近乎抓狂的崩溃。
乐乐到了三岁，终于叫出第一句妈妈，段小慧激动得落泪。
教他的傻舅舅拼命鼓掌，对他而言，这个小了他近三十年的娃娃，不仅是外甥，更是玩伴。
妈妈说，段小慧上大学的几年，她深刻意识到儿子不能一辈子完全依赖别人，连点力所能及的事都干不成。
她逼着儿子学习穿衣服、绑鞋带，拿钱到超市买东西，狠着心将他赶到人群里适应。
就算被人嘲笑、被人捉弄，都比哪天饿得要死，也不知道要口吃的强。
看着满鬓白发的妈妈，段小慧一点点在原谅她过去的偏心。
如果一个妈妈，连孩子健康长大的基本心愿都无法完成，是不肯轻易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
为了儿子的生存，她只能选择狠心逼迫健康的女儿，竭尽全力去救溺水的兄长。
只不过，段小慧能理解，但不能代表原谅。
对于心灵深受伤害的她，更希望家族的痛苦，止步在自己身上。
07
那日快打烊时，几个半醉的大男人进店，要了五斤卤肉继续下酒。
迷迷糊糊中，他们粗鄙地商定要吃霸王餐。段小慧自然不愿，她赚来的每一笔钱，将来都是段小宇和乐乐的口粮。她低声下气，好话说尽，醉汉依旧不肯掏腰包。
一个男人看老板娘长得还可以，伸出手来拨弄她的下巴。段小慧连忙抵抗，他们把她推倒在地，准备霸王硬上弓。
妈妈带着段小宇和乐乐过来收摊，见到这一幕急忙阻止。
段小宇长得壮实，一拳用力抡过去，将压在段小慧身上的男人打倒。但寡不敌众，当其他人涌过来时，他只有挨打的份。
段小宇红着眼一遍遍站起，又被那群人使劲拳打脚踢。段小慧撕心裂肺大喊快走，但他执意拦在身前。
见妈妈和舅舅被打，小小的乐乐冲上前咬住其中一个人的手臂不放，头部被猛打了几拳。妈妈不顾年迈冲过去，护着外孙不被雨点般的拳头砸下。
直到警察来了，闹剧才解散。
送去医院的路上，乐乐昏迷过去，段小慧内心翻起滔天巨浪。
这些年，每当儿子发烧生病，像段小宇一样在家大发脾气乱摔东西，无休止大吼大叫时，她都绝望到抑郁症复发，想用一瓶安眠药结束母子俩的生命。
可等到死亡的契机降临，她才意识到母爱之所以伟大，在于一个当妈的愿意为生来带着缺陷的孩子去死。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包扎伤口时，乐乐疼得哇哇直哭。
段小宇用挂了彩的手臂给他递了一根棒棒糖，呲牙咧嘴说：“你，很好。”
看着骨折躺在床的妈妈，段小慧默默将身子背过去，强忍着泪不让掉下来。
08
妈妈七十大寿时，段小慧想到饭店庆祝。妈妈怕花钱，急忙拦住了她，说在家里自个做一顿就成。
一大早，妈妈起身张罗，到菜市场买鱼买肉，咕噜咕噜炖上一大锅鲜汤。
看着妈妈佝偻的背影和一头白发，段小慧有些心酸。这些年，她过得不容易，妈妈又何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有着小宇和乐乐这样的孩子，注定了这个家一辈子受苦受难。
万般皆苦，世上总要有人承受最坏的那部分，而她和妈妈，都不幸成为了那个被选中的人。
但是，为你千千万万遍，是当妈存在的意义。
这些话，段小慧年轻时不理解，如今慢慢体会到了。
不久前，妈妈重病入院。她沟沟壑壑的脸流着泪，拼命抓住医生的手：“求求你，让我好好活下去。”
段小慧黯然，老人家离死亡最近，自然害怕的。
但妈妈接着说：“如果我走了，小宇怎么办？小慧和乐乐又该怎么办？”
世上有一种最痛的爱，是当妈的盼望，能比她的傻儿子活得更久。
妈妈教会小宇和乐乐洗碗擦地，偷偷领着他们到外头捡瓶罐收纸皮，无非是盼着有朝一日不必饿死。
因为感同身受，所以刻骨铭心。
人间是炼狱，有些孩子的世界黑暗，永远看不到阳光。
而他们的妈妈，也注定成为夜空中最亮的星，无私无畏照亮他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