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没有质量，也没有重量，却是生而为人最重要的交流工具，用以传递感情和思想的力量。
但最简单的技能，谭婷却永远做不到，8岁那年，她永远失去了聆听、感知声音的能力，成了一名聋人。或许她自己也并未料到，20年后，她选择了一份最需要用声音表达自己的职业——律师。成了全国近2700万聋哑群体中，唯一通过法律职业资格考试(C证)的聋人。
一名聋人，为什么要当律师？
谭婷坚持自己发声，回答了这个问题。虽然声音有些沙哑，音调忽高忽低，略显怪异，但吐出的每一个字，却让人莫名的感动：“我也许不知道为什么要出发，但却清楚地明白要去哪里！”
小小奇迹
上午9点，一个面容清秀，身材瘦削的女孩身着职业套装，走过写字楼明亮的通道，用员工卡刷开律师事务所的自动玻璃门，微笑着和同事点头致意，快步走向自己的工位。
这样的职场场景，对普通人来说十分平常。但对于谭婷，却是已经用上了所有热情和努力，才换来的开始。见到我们，谭婷摆手拒绝了想来翻译的同事，在我们讶异的目光中，开口出声打招呼。
去年12月，谭婷通过了法律职业资格考试(C证)，成了一名实习律师。听起来没啥特别。但实际上，这个被人们戏称为“天下第一考”的职业考试，正常的应试者仅有10%左右的通过率，即使是司法院校法律专业的大学生，通过的比例也不超过20%。重庆市律师协会从官方了解到的信息中，谭婷是目前唯一通过这项考试的聋人。
聋人要通过“法考”究竟有多难？谭婷用三年时间，进行了诠释。
2017年她便开始备考。聋人几乎没有系统学习法律的机会，和竞争的对手们相比，她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对重庆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毕业她来说，即使听得见，法律条文也是天书。
更何况，她学习的难度，比常人要大得多。
法律考试，需要死记硬背，但又不仅仅是死记硬背。考过“法考”的人都知道，视频讲座是“备战”的重要资源。但听讲座对普通人来说，就是“听课”二字这么简单。但对无法“听”的谭婷来说，要知道一个讲座的内容，便只能对着字幕，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一边看、一边暂停、一边记。
▲谭婷在家学习法律视频
每天，她花在学习上的时间，超过14个小时，但整套法律体系的海量信息，依然像山河大海一样浩瀚，看不到头。即便她用尽所有力气，依然经历了连续两年的失败。
“太难了，我不想学了。”一起进入律师事务所，又一起决定参加法考的伙伴，在第一次考试失败后，很多就说出了放弃的话。不少人甚至直接离开了律所，完完全全地放弃了。
第二年考试再次失败，谭婷也想过要放弃。她说，连续的失败对她打击同样很大。但律所主任唐帅拦住了她。“不要气馁，也许成功就在下一次。大家都会全力帮你！”唐帅的鼓励，对她的影响不小，但更多的也许是因为骨子里倔强。
从失聪开始，她就想证明一件事，即使是聋人，也可以证明自己的价值。于是，她开始了下一次备考。
“看着婷婷，我也觉得有了信心。”去年4月刚刚加入律所的聋人左端阳，是谭婷一起参加今年法考的伙伴，算起来是后来者。左端阳说，听说之前这么多人失败，自己完全没有信心，但谭婷总是安静地继续备考学习，免不了被她感染。
同样被打动的，还有律所的律师。所里的执业律师崔浩是谭婷的好友，无论是在法考的备战中，还是在生活里，崔浩总是适时地给她提供帮助。崔浩说，这个看似淡泊的女孩好像总是有一种用不完的力量，不停地向前冲。让人忍不住想要支持她，帮助她。
也许正是所有的一切，量变积累的质变，让她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励志人生
“癌症……晚期……几个月的寿命……”
第三次参加法考，客观题考试前一周的晚上。手机上的一条信息，让谭婷如遭受电击一般呆立原地。信息中这几个关键词，说的是母亲的病情。
这个消息，让她立即想要放弃考试，瞬间回到妈妈的身边。但妈妈却拒绝了。“婷婷，你不是为爸爸妈妈活，而是为自己活，做一个有用的人，实现你的梦想。”谭婷清楚记得，那一天自己看到妈妈的话，泪如雨下。
谭婷的父母都是四川凉山的普通农民，但却是对她影响和帮助最大的人。
▲谭婷一家人合影
8岁那一年，谭婷患上中耳炎，导致神经性中耳中毒，完全丧失了听力，也因此无法进入学校正常学习。而那时在老家，并没有特殊教育的专门学校可供谭婷学习。正值小学二年级的她，被迫辍学。
刚刚8岁就失去读书学习的机会，这是谭婷难以接受的现实。在辍学之初，她只要看见其他小伙伴背上书包去上学，就会独自躲起来伤心地哭泣。家里弟弟上学回来，她就非要弟弟把一天的课程都拿出来，自己偷偷的自学。
这一切，都被母亲看在眼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她，没有解决办法，只有偷偷地陪着孩子流泪。辍学五年之后，他们才偶然得知西昌有特殊学校，可以让聋人上学。谭婷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一定要读书。”谭婷倔强的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谭婷的父母只是普通农民，父亲小学未毕业，母亲从未上过一天学，要把孩子送到几个小时车程外的西昌读书，他们有些担心。同样要操心的，是由此而来的经济负担。但老实巴交的父母没有太过犹豫，他们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也知道残疾的女儿有读书的机会多不容易，最终谭婷被送进了特殊学校。
有了书读，新的困难又摆在了谭婷的面前。辍学时，谭婷刚刚读二年级，时间已过5年，她已经13岁，早已过了读二年级的年龄。但失去的这五年，又不得不让她继续在二年级就读，身边的是一群比自己小得多的同学。谭婷不想自己比别人读书花更长的时间，多花父母更多的钱。
“我能跟上课程，我要读五年级。”谭婷的要求在学校看来有些荒谬，没有学过3、4年级的知识，怎么直接读五年级？但她倔强地坚持，这一次又是父母支持了她的要求。母亲对她说，要读就要好好读，到了五年级，不能拖后腿让老师为难。
到了五年级，谭婷毫不意外地成了最后一名。班主任老师看着她总是叹气摇头：“何苦嘛，跟不走的！”但谭婷不信，她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下课了，别人休息，她在学习。即使假期游玩时，她也在地上捡起小石子自己出题给自己练习。拿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拿命“死磕”。
就这样，她竟在旁人诧异的阳光中慢慢将成绩追了上来。之后，谭婷又进入了乐山特殊教育学校就读初中，在七年级时，她甚至完成了第二次跳级，直接进入高一学习。
▲谭婷在乐山特殊教育学校的时候
谭婷记忆中，整个少年时期，她都在和追赶着同龄人，也可以说是和自己赛跑。她想要给支持自己的父母争气。在乐山读书时，为了节省路费，她一年才回家两次。有时候想家，想妈妈，她就躲在被子里哭，哭完了又继续学习。
2013年，谭婷进入重庆师范大学攻读特殊教育专业，2017年本科毕业。在大学谭婷参加了重庆梦翔残疾人艺术团，获得了第九届残疾人文艺汇演一等奖的好成绩。
毕业后，谭婷25岁了，她在网络上看到了“手语律师唐帅”的报道，正好唐律师所在的律所招募聋人法律服务志愿者，她便投了简历，进入了律师事务所工作。
▲谭婷参加法律知识讲座
3年的备考，在得到母亲重病的消息后，她又一次走上了考场，几乎是流着泪做完所有题目。“尽人事，听天命”是谭婷对考试结果的描述，母亲的病情，让她无暇考虑考试的结果。
2021年1月8日，法考主观题的成绩出炉，通过考试的名单中，赫然有谭婷的名字。这个消息传到医院，病床上谭婷母亲，笑得很欣慰。
▲谭婷和妈妈在三亚旅游时的照片
聋人律师
“聋人听不见，说不出，怎么做律师？”
有太多人问过谭婷这个问题，甚至曾经她自己，也疑惑过这个问题。聋人真的能成为一名律师吗?
朋友给谭婷介绍了一部TVB的电视剧——《盲侠大律师》，冲这个名字，谭婷让自己挤出时间，一路看了下来。剧集中，王浩信饰演的盲人律师抽丝剥茧查案，口若悬河辩论的情节，让谭婷开心地笑了起来。对啊，既然盲人能当律师，为什么聋人就不可以呢？
▲谭婷与老公一起观看电视剧
但谭婷清楚，盲人和聋人的确不同，盲人看不到但可以顺畅地表达自己。聋人仅仅是不能说话一项，几乎就被律师这个职业完全否定。
“我叫谭婷，我可以说话交流，没问题。”谭婷说，失聪以来，她一直让自己尽量能保持发声、说话，但由于听力的原因，声音很不清楚，吐词也不容易被听清，说起话特别吃力卡顿。
决定要做律师，谭婷开始日复一日不断地练习。她发现智能手机上有识别声音翻译成文字的APP，就对着手机一遍遍地重复练习，直到翻译的文字准确了为止。和别人交流时，她虽然听不见，但却坚持自己发声来与别人交流。
这样的练习持续至今，甚至我们和谭婷交谈时，她已能够轻松地开两句玩笑，思路清晰。但随即又正色回应：“接纳不完美的自己，才会变得更好。”
做到这样，或许依然不够。常人眼中，法庭上的激烈辩论，显然无法等待谭婷慢慢地用文字理解别人的意思，再用自己特有的声调，将话说出来的。
“这或许是很多人对律师职业的误解，律师的工作，不一定都在庭上。大部分的事情，实际上都是在法庭之外完成。”重庆华代律师事务所主任唐帅，因长期为聋人提供法律服务，被誉为“中国唯一手语律师”。他为我们解释了聋人成为律师的意义。
聋人因其生理上的残疾，往往和正常社会的交流比较困难。法律意识低，甚至很多生活常识也有所缺乏。这也导致他们在用法律维护自身权益的过程中，往往难以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图，从而导致其未能接受完全公平的对待。这样的情况十分普遍。
最简单的例子，我国大部分聋人使用的是“自然手语”，它就相当于是方言。但往往在司法程序中给他们提供的，是使用“标准手语”或者叫做“普通话”手语的翻译。两种手语差别极大，很容易在翻译过程中出现歧义，甚至无法沟通的情况。
而聋人与聋人之间是最能无障碍沟通的。唐帅说，当年他力主招聘谭婷等多位聋人进入律所，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待、回答聋人群体的咨询，提供“无缝”的法律援助。
▲谭婷协助同事接收聋哑人法律咨询
而今，谭婷通过了“法考”，成为一名实习律师。实习一年之后，只要能通过律协的面试考核，进入律所正式工作，就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职业律师。她可以为聋人做的法律援助，也许远比一个普通人更多、更细致、更贴心。
另一方面，向聋人提供更多的司法援助，进一步体现法律公平正义精神，正日趋被社会与司法界认同。谭婷的经历，或许就是一剂催化剂。
▲谭婷录制普法宣传视频
今年1月10日，针对聋人等残疾群体，西南政法大学开设的“卓越公共法律服务人才实验班”正式开班，这个班计划每年在新生中遴选 40 名学生，培养一批既懂法律又懂手语、能够直接为聋哑人提供法律手语服务的专门人才。
而下一步，他们还计划招收第一批聋哑人大学生学习法律。或许有可能，将走出更多的谭婷。“以自己为星火，望有天可燎原。”唐帅这样鼓励谭婷。
尾声
司法考试之后，谭婷马不停蹄地回到老家，在病床前照顾母亲。但春节刚过，母亲还是悄然地离开了她。擦干眼泪，带着母亲的嘱托，她回到重庆，做一个“有用的人”。
这几天，她一直沉心备课，几天后她将给聋人群体进行一场他们“听得懂”的普法课。此时的谭婷已经明白自己未来的路要怎样走下去。或许，她永远也不会在法庭上唇枪舌剑、激情辩论，但作为律师，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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