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散文精选三篇

孙犁散文精选三篇导语:孙犁,出生于河北省衡水市安平县孙遥城村,中国现当代小说家、散文家。这里老资料网的小编为大家整理了三篇孙犁散文,希望你们喜欢。这次回家,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把二女儿带出。先由她舅父用牛车把我们送到安国县,再买长途汽车票。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才到了任邱,找到了那家店房。妻和两个孩子,住在店掌柜的家里。

孙犁散文精选三篇

导语:孙犁(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出生于河北省衡水市安平县孙遥城村,中国现当代小说家、散文家。这里老资料网的小编为大家整理了三篇孙犁散文,希望你们喜欢。

篇一:《移家天津》

一九四九年一月,我随《冀中导报》的人马,进入天津,在新办的《天津日报》工作。很多同志,都有眷属。过了春节,我也想回家去看看。还想像来时一样,骑那辆破自行车。

可是没走出南市,我就退回来了。一是我骑车技术不行,街上人太多,一时出不了城。二是我方向也弄不清,怕走错了路。我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河间的票,第二天清晨上车,天黑了才到河间。河间是熟地方,我投宿在新华书店,先去雇了一辆大车。第二天车夫又变了卦,不愿去了。我只好步行到肃宁,那里有一个熟识的纸厂,住了一宿,再坐纸厂去安国的大车,半路下车,走回老家。

这次回家,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把二女儿带出。先由她舅父用牛车把我们送到安国县,再买长途汽车票。那时的长途汽车,都是破旧的大卡车,卖票又没限制,路上不断抛锚。二女儿因为从小没有跟过我,一路上很规矩,她坐在车边,碰掉一个牙齿,也不敢哭。

到了天津,孩子住在我那间小屋里,我白天上班,她一个人在屋里,闷了就睡觉,有一天真哭了。我带她去投考附近的一所小学,老师随便考试了一下,就录取了。

以后,母亲随一位要去上海的亲戚,来天津一次;大女儿也随她堂叔父从河道坐船来天津一次,都住在我那间小屋里,都是住上十天半月,就又回老家了。

第二年春天,才轮到我的妻子来。我先写了一封信,说是要坐火车,不要坐汽车。结果她还是跟一个来天津的亲戚,到安国上的长途汽车,也是由小孩的舅父套牛车去送。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会跑,一个还抱着。车上人很挤,她怕把孩子挤坏,车到任邱,她就下车了,也不知道,任邱离天津还有多远。

那个带她们的亲戚,到了天津,也不到我的住处,只是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说:

“你的家眷来了。”

我问在哪里,他才说在任邱什么店里。

我一听就急了,一边听电话,一边请身边的同志,把店名记下来。当即找报社的杨经理去商议。老杨先给了我一叠钞票,然后又派了一辆双套马车,由车夫老张和我去任邱。

我焦急不安。我知道,她从来没出过远门。只是娘家到婆家,婆家到娘家,像拐线子一样,在那只有八里路程的道上,来回走过,身边还有两个小孩子。最使我担心的,是她身上没有多少钱。那时家里已经不名一文,因此,一位邻居,托我给他的孩子在天津买一本小字典,我都要把发票寄给人家,叫人家把钱还给家里用。她这次来得仓促,我也没有寄钱给她们,实在说,我手里也没有多少钱。

不管我多么着急,大车也只能明天出发,不能当晚出发。

第二天,车夫老张又要按部就班地准备,等到开车,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在路上打尖时,我迎住了一辆往南开的汽车,请司机带一个纸条,到任邱交给店里。后来知道,人家也没照办。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才到了任邱,找到了那家店房。妻和两个孩子,住在店掌柜的家里。早有人送了信去,都过来了。我要了几碗烩饼,叫她们饱吃一顿。

妻一见我,就埋怨:为什么昨天还不来。我没有说话。她说已经有两顿不敢吃饭了,在街上买了一点棒子面,到野地去捡些树枝,给男孩子煮点粥。

她去和店家的女主人说了说,当晚我也和她们住在一起。

那时老区人和人的关系,还是很朴实的。

第二天一早,告别店主,一家人上车赶路,天晚宿在唐官屯店中,睡在只有一张破席的炕上。荒村野店,也有爱情。

她来时,家里只有一件她自己织的粗布小褂,也穿得半旧了。向邻家借了一件旧阴丹士林褂子,穿在身上。到了天津,我去买了两丈蓝布,她在我屋里缝制了一身新衣。

我每天上班,小屋里住了一家四五口人,不得安静。几口人吃公家的饭,也不合适,住了大约有半月时间,我就叫她回去。先是说跟报社一位同志坐火车走,我把她们送到车站,上车的人太多,太拥挤,怕她带不好孩子,又退票回来了。过了几天,有《河北日报》的汽车回去,她们跟人家的车,先到保定,在那里工作的熟人,照顾她们,给雇了一辆大车,回到家里,正是麦收时候。

又过了半年,报社实行薪金制,我的稿费收入也多些了,才又把她们接出。稍后又把母亲和大女儿接出,托报社老崔同志,买了米面炉灶,算是在天津安了家。

我对故乡的感情很深。虽然从十二岁起,就经常外出,但每次回家,一望见自己家里屋顶上的炊烟,心里就升起一种难以表达难以抑制的幸福感情。我想:我一定老死故乡,不会流寓外地的。但终于离开了,并且终于携家带口地离开了。

1984年4月23日

篇二:《戏的续梦》

过去,我写过一篇《戏的梦》,现在写《戏的续梦》。

俗话儿说,“隔行如隔山”;又说,“这行看着那行高。”的确不错。比如说,我是写文章的,却很羡慕演员,认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艺术,神秘无比。对话剧、电影演员,倒没有什么,特别羡慕京剧演员,尤其是女演员。在我童年的时候,乡下的戏班,已经有了坤角儿,她们的演出,确实是引人入迷的。在庙会大戏棚里,当坤角儿一上场,特别是当演小放牛这类载歌载舞的戏剧时,那真称的起万头攒动,如醉如狂。从这个印象出发,后来我就特别喜欢看花旦和武旦的戏,女扮男装的戏,比如《辛安驿》呀,《铁弓缘》呀,《虹霓关》呀等等。

三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当小职员,每月十八元钱,还要交六元钱的伙食费。但到了北京,如果不看戏,那不是大煞风景吗?因此,我每礼拜必定看一次京戏。那时北京名角很多,我不常去看,主要是看富连成和中华戏剧学校小科班的“日场戏”,每次花三四角钱,就可以了。

中华戏剧学校演出的地点,是东安市场的吉祥剧场。在这里,我看过无数次的戏,这个科班的“德和金玉”四班学生,我都看过。直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每次散戏出场,我还恋恋不舍,余音缭绕在我的脑际。看到停放在市场大门一侧的、专为接送戏校演员的、那时还很少见到的、华贵排场的大轿车,对于演员这一行,就尤其感到羡慕不已了。

后来回到老家参加游击队打日本,就再也看不到京戏。庙会没有了,有时开会演些节目,都是外行强登台,文场没有文场,武场没有武场,实在引不起我这看过真正京戏的人的兴趣。

地方上原来也有几个京剧演员,其中也有女演员,凡有些名声的,这时都躲到大城市混饭吃去了。有一年春节,我们驻扎在保定附近一个村庄,听说这村里有一个唱花旦的女演员,从保定回来过节,我们曾想把她动员过来,给我们演几段戏。还没有计议好,人家就听到了风声,连夜逃回保定去了。

一九七二年春天,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我认识了一位演花旦和能反串小生的青年女演员。说是认识,也没有说过多少话。只是在去白洋淀体验生活时,我和她同坐一辆车。这可能是剧团对我们的优待,因为她是这个剧团的主要演员,我是新被任命的顾问,并被人称做首席顾问。虽然当了顾问,比过去当牛鬼蛇神稍微好听了一点,实际处境还是很糟。比如出发的这天早晨,家里有人还对我表示了极端的不尊重,我带着一肚子闷气上了车,我右边座位上就是这位女演员。

我上车来,她几乎没有任何表示,头一直望着窗外。我也没有说话,车就开动了。这是一辆北京牌吉普车,开车的是一位原来演武生,跌伤了腿,改学司机的青年[renwugushi.com]。一路上,车开得很快,我不知道多么快,反正是风驰电掣、腾云驾雾一般。我想:不是改行,他满可以成为一名骆连翔式的“勇猛武生”。如果是现在,我一定要求他开慢一点,但在那个年月,我的经验是处处少开口为妙。另外,经过几年的摔打,什么危险,我也有些不在乎了。

路经保定,车辆到齐,要吃午饭,我提出开到一个好些的饭店门口,我请客。我觉得这是责无旁贷的事,却也没有人对我表示感谢。其实好些的饭店,也不过是卖炒饼,而饼又烙得厚,切得块大,炒得没滋味。饭后每人又喝了一碗所谓木樨汤。

然后又上路,到了新安县,天还早,在招待所休息一下,我们编剧组又一同绕着城墙,散步一番。我不记得当时这位女演员说过什么话。她穿得很普通,不上台,谁也看不出她是个演员来,这也是“文化革命”的结果。

听说,她刚刚休完产假。把孩子放在家里,有些不放心吧。她担任的那个主角,又不好演,唱段、武打很多,很是吃力。她虽然是主角,但她在台上,我看不到过去的花旦、武旦的可爱形象。她那一头短发,一身短袄裤,一顶戴在头上的破军帽,一支身上背的木制盒子枪,一举一动,都使旧有的京剧之美,女角之动人,在我的头脑里破灭了。可惜新的京剧之美,英雄之美,并没有在旧的基础上滋生出来。

在那些时候,我惊魂不定,终日迷迷惘惘,什么也不愿去多想,沉默寡言、应付着过日子。周围的人,安分守己的人,也都是这样过日子。不久,我得了痢疾,她和另外两位女演员,到我的住处看望我,这可能是奉领导之命,还提出要为我洗衣服,我当然不肯,向她们表示了谢意。

我们常常到外村体验生活,都是坐船去。有一次回来时天晚了,烟雾笼罩着水淀,我和这位演员坐在船头上,我穿着单衣,身上有些冷,从书包里取出一件棉背心,套在外面,然后又没精打采地蜷缩在那里。可能是这种奇怪的穿衣法,引起了她的兴致;也可能是想给她身边这位可怜的顾问增添点乐趣,提提精神,驱除寒冷,她忽然用京剧小生的腔调,笑了几声,使整个水淀都震荡,惊起几只水鸟,我才真正地欣赏了她的京剧才能,并感到了她对我的真诚的好意。

那些年月,对于得意或失意的人,成功或失败的人,造反或打倒的人,生者或死者,都算过去了,过去很久了。我也更衰老了,但心里保留了一幅那个年月人与人的关系的图表。因此,这些情景,还记得很清楚。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本《京剧大观》,使我对京剧有了一些知识。在我流浪时,从军时,一个人苦闷或悲愤,徘徊或跋涉时,我都喊过几句京戏。在延安窑洞里,我曾请一位经过名师传授的同志去教我唱,因此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并终于形成了痛苦的结果。在农村工作时,我常请一些民间乐手为我操琴,其实我唱得并不好。后来终于有机会和这个剧团的内行专家们,共同生活了几个月,虽然时候赶得不好,但也平平安安,相安无事。

今年春天,忽然有一位唱花脸的同志来看我,谈起了这段往事。我送给他一本书,随后又拿了一本,请他送给那位女演员。

1984年3月7日

篇三:《书信》

自古以来书信作为一种文体,常常编入作家们的文集之中。书与信字相连,可知这一文体的严肃性。它的主要特点,是传达一种真实的信息。

古代的历史着作,也常常把一个人物的重要信件,编入他的传记之内。

古代,书信的名号很多,有上书,有启,有笺,有书……

各有讲究。昭明文选用了几卷的篇幅收录了这些文章。历代文学总集,也无不如此。

如此说来,书信一体,实在是不可玩忽的一种文学读物了。过去书市中也有供人学习应酬文字的尺牍大观,那当然不在此列。

在中学读书时,我读过一本高语罕编的“白话书信”,内容已经记不清。还读过一本“八贤手札”,则是清朝咸同时期,镇压太平天国的那些大人物的往来信札,内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些信的称呼,很复杂也很难懂。

书信这一文体,我可以说是幼而习之的。在外面读书做事,总是要给家中写信的。所用的文字当然是解放了的白话。

这些家信无非是报告平安,没有什么特殊的内容。经过几次变乱,可以说是只字不存了。

在保定读书时,我认识了本城一个女孩子,她家住在白衣庵一个大杂院里。我每星期总要给她写一封信,用的都是时兴的粉色布纹纸信封。我的信写得都很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热情的话。她家生活很困难,我有时还在信里给她附一些寄回信的邮票。但她常常接不到我寄给她的信,却常常听到邮递员对她说的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并不了解她的家庭,我曾几次在那个大杂院的门口徘徊,终于没有进去。

我也曾到邮政局的无法投递的信柜里去寻找,也见不到失落的信件。我估计一定是邮递员搞的鬼。我忘记我给她写了多少封信,信里尽倾诉了什么感情。她也不会保存这些信。至于她的命运,她的生存,已经过去五十年,就更难推测了。

在晋察冀边区工作,我曾给通讯员和文学爱好者,写过不少信,文字很大,数量很大,但现在一封也找不到了。

一九四四年秋天,我在延安窑洞里,用从笔记本撕下的一片纸,写了一封万金家书。我离家已经六七年了,听人说父亲健康情况不好,长子不幸夭折,我心里很沉重。家乡还被敌人占据着,寄信很危险。但我实在控制不住对家庭的思念,我在这片白纸的正面,给父亲写了一封短信;在背面,给妻子写了几句话。她不认识字,父亲会念给她听。

这封信我先寄给在晋察冀工作的周小舟同志,烦他转交我的家中。一九四六年,我回到家里,妻子告诉我,收到了这封信。在一家人正要吃午饭的时候收到的这封信,父亲站在屋门口念了,一家人都哭了。我很感谢我们的交通站和周小舟同志,我不知道千里迢迢,关山阻隔,敌人封锁得那么紧,他们怎样把这封信送到了我的家。

这封信的内容,我是记得的,它的每句话都是有用的,有千斤重量的,也没保存下来。

一九七○年十月起,至一九七二年四月,经人介绍,我与远在江西的一位女同志通信。发信频繁,一天一封,或两天一封或一天两封。查记录:一九七一年八月,我寄出去的信,已达一百一十二封。信,本来保存得很好,并由我装订成册,共为五册。后因变故,我都用来升火炉了。

这些信件,真实地记录了我那几年动荡不安的生活,无法倾诉的悲愤,以及只能向尚未见面的近似虚无飘渺的异性表露的内心。一旦毁弃了是很可惜的,但当时也只有这样付之一炬,心里才觉得干净。潮水一样的感情,几乎是无目的地倾泻而去,现在已经无法解释了。

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断绝了写作的机会,从与她通讯,才又开始了我的文字生活,这是可以纪念的。这些信,训练了我久已放下了的笔,使我后来能够写文章时,手和脑并没有完全生疏、迟钝。这也可以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至于解放前后,我写给朋友们的信件,经过“文化大革命”,已所剩无几。这很难怪,我向来也不大保存朋友们的来信,但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曾在书柜里保存康濯同志的来信,有两大捆,约二百余封。“文化大革命”期间,接连不断地抄家,小女儿竟把这些信件烧毁了。太平以后,我很觉得对不起康濯同志,把详情告诉了他。而我写给他的信,被抄走,又送了回来,虽略有损失,听说还有一百多封。这可以说是迄今保存的我的书信的大宗了。他怎样处理这些信件,因为上述原因,我一直不好意思去过问。

先哲有言,信件较文章更能传达人的真实感情,更能表现本来面目。看来,信件的能否保存,远不及文章可靠。文章如能发表,即使是油印、石印,也是此失彼存,有希望找到的。而信件寄出,保存与否,已非作者所能处置。遇有变故,最易遭灾,求其幸存,已经不易。况时过境迁,交游萍水,难以求其究竟乎!

198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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