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玉遗体告别的那天,他生命停止那时就阴雨连绵的武汉,终于放晴,南来的雁群掠过了如洗的碧空。
赶来和刘道玉最后道别的人,排出了看不到末尾的队。他们中有人白发苍苍,曾亲历刘道玉执掌武汉大学的流金岁月;有人正当少年,刘道玉是他们代代相传的“永远的校长”。

悼念刘道玉的人群(图源经济观察报)
殡仪馆离珞珈山不远。自1953年考入武大化学系后,除了两次短暂的分别,刘道玉再没有远离过珞珈山。他在这里度过了浪漫的青春时代,贡献了人生最宝贵的壮年时代,经历了如火如荼的改革的黄金时代,荣与辱,都写在了这里,直到生命的尽头。
其命维新
听闻刘道玉离世消息时,武汉大学教授刘礼堂“泪飞顿作倾盆雨”。他是在八十年代走进武汉大学的,那时,正是刘道玉改革的黄金时代。
回到武大之前,刘道玉是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在他的建议下,当时还是武大副教授的查全性在邓小平亲自主持的教育与科学座谈会上,提出恢复统一高考。那年冬天,一代人的命运就此改写。
推动高教战线拨乱反正后,刘道玉主动辞去教育部任职,他片刻不愿停留,要回到魂牵梦萦的母校。
而那时的武大,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全国科学技术发明奖是零、重大基础理论研究成果是零、获重大发明奖的研究成果也是零,衰落为重点大学的倒数。
1981年,刘道玉临危受命,连他本人也是看《人民日报》的新闻才知道自己任命的消息。

人民日报任命
那篇新闻十分简短,“经中央批准,48岁的刘道玉,被任命为武汉大学校长。他是我国解放后自己培养的大学生中第一个担任大学校长的人,也是全国重点大学中最年轻的校长。”短短几十字,却重若千钧。
被任命为校长,完全出乎刘道玉的意料。但刘道玉觉得,“自古华山一条路,上任了我就不能退却。既然报纸上说我是‘年轻校长’,就得有年轻校长的样子。”
所以他朝气蓬勃,决意改革,在武大召开的首届科学研究大会上,立下了“卧薪尝胆,十年雪耻”的誓言。

刘道玉在武大
上任伊始,刘道玉“痛感武大学科陈旧,缺少学科的带头人,完全不能适应新的技术革命的需要”。因此,他设计了文、法、理、信、技、管的办学模式,恢复了武大“金字招牌”法律系,先后建立了当时全国综合性大学中独一无二的建筑学系、空间物理学系、病毒学系等8个新系科以及全国同类学科中唯一的软件工程国家重点实验室。
在他上任的第一年,武大实现了国家级科研成果奖零的突破,1985-1987年间所获奖项在全国19所“理科重点大学”中位居第5,综合位次名列全国第4。
刘道玉当时最想做的,是营造一个民主、自由、宽松的教育环境和学术氛围。教学制度是他改革的突破口。
翻开武大的简介,“率先在全国试行学分制、主辅修制、转专业制、插班生制、导师制……”这一系列现代高校的教学制度,始于刘道玉。
刘礼堂回忆,那时的学校是全国高校的“深圳”,在国内掀起了教育改革开放的高潮,“我们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受到了良好的本科教育。”

刘礼堂发文悼念刘道玉
刘道玉一直收藏着一封武大生物系79级学生的信,信中学生自述阴差阳错被录取到生物系,但却对它没有一点兴趣的苦恼,“我想我也是一只兔子,现在不也是被放在砧板上,被人用手术刀一刀一刀地宰割吗?”
收到这封信后,刘道玉开启了校内转专业制度,“我认为,自由应该是大学的核心理念,允许学生转专业、允许学生选择自学而不上课、允许学生谈恋爱,这些都是每一个大学生不可剥夺的权利。”
雷军就是在学分制下,提前2年修完学分,早早开启创业之旅;作家野夫通过插班生制,以社会青年身份进入武大深造。
刘道玉是“校长负责制”的坚定实施者,推行新制度时,并不打报告,凡事都亲力亲为,以致积累下了多种慢性病。筹建武大新闻学系的吴高福曾提起,“那时我们都觉得校长太可怜了,他实在太忙了。”
但刘道玉不在意这些,教育改革是他的理想主义。哪怕八十多岁,耳朵已经不太灵光的他,还在说“我不爱听保守的意见,只听改革的声音。”
就像他形容的自己,“改革者,孤独者,踽踽独行在荆棘丛生峭壁的攀登者。”
论爱的教育
刘道玉离世那天,恰是立冬,离他的生日还有17天。
易中天将原本准备用于今年祝寿恩师的小诗发出,“樱花落满校园,桂子若隐若现,灯火星星点点,都是你的挂念;波涛拍打湖岸,长空飞过大雁,无论走到多远,不离你的视线……”

易中天纪念刘道玉的小诗
第一次见到刘道玉,是在研究生毕业典礼,易中天还在为将来迷茫。导师胡国瑞希望他能留在武大,为此特地约见校长,刘道玉却在电话中说,“自古以来只有官员拜见学者,没有学者拜见官员的道理。我去看胡先生。”
后来,刘道玉层层争取,找到教育部部长,将易中天留在了武汉大学。
每个和刘道玉接触过的人都会提到刘道玉爱学生,爱着每一个学生。“许多人的事都不是在校长的权限范围内能解决的,但刘道玉会为了一个学生、一个老师,专门找省委书记、找教育部长去诉说、争取。”
武大新闻系刚成立时,社会认可不高,首届学生难以找到中央级的媒体实习。刘道玉便带着吴高福一起北上,一家一家媒体登门拜访,介绍自己的学生,希望可以接受学生实习。
那时,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遇到问题都会直接找校长,刘道玉办公室的门从不关闭,来来往往的武大人从刘道玉这里得到答案。
学生社团活动邀请刘道玉,有时间他就参加,在思想解放的“多学科讨论会”上,刘道玉担任名誉会长,笑眯眯地听学生们天马行空的想法。他也会在听到学生被迫调剂专业后,特意找到学生道歉,尽管调剂专业那时,他还未担任校长。
这也让武大人养成了习惯,敲开刘道玉的家门,好像门后的老人就会一直坚定地注视着自己。

刘道玉
即便晚年,“只要还能起身走路,他几乎都在接待武大的学生。有的学生来为了排解人生困惑,有的人是崇拜他的教育理念,他都一一开门接待……”
接待学生的来访,是刘道玉认为校长不可推卸的重要任务,他会记住每一位来拜访的学生,一面之缘,也会常常挂念。
武大2007级校友、音乐人思斯大一时,意外在校医院碰到刘道玉,向他诉说关于理想的困惑。刘道玉对她说,“大学不是让你来成为社会的一个机器,而是让你成为你自己。”
8年后,2015年,思斯早已毕业工作,刘道玉在一次采访中忽然提起了思斯,说起了她问刘道玉的问题。而在思斯再次探望刘道玉时,老校长见面的第一句话是,“思斯你胖了”。
在任校长时,武大师生亲切地称呼刘道玉为“我们的刘道”,后来,刘道玉把微信昵称设为了“刘道”。
如同他为自己取的笔名“路石”,“道”对应“路”、“玉”对应“石”,无论在何种境遇里,他都甘做学生攀登高梯脚下的垫脚石。
珞珈子规啼
“我告诫自己,只有像信仰宗教那样信奉教育,像拥抱情人那样拥抱教育,才是一个真正的热爱教育的工作者。”
在刘维宁纪念父亲刘道玉的文章中,这句刘道玉写于2020年的话被特意提出,刘维宁说,“一旦和世界谈教育,他有说不完的话。”
话未说完,刘道玉的教育改革也未竟。
1988年春节前,刘道玉还在武大物理系做调研,为改革的第二个十年规划做准备。教育部的免职通知就在这时下达,如同他的任命一样匆匆,54岁的刘道玉卸任武大校长。
多年后,对于当时的免职,刘道玉早已释怀,唯一遗憾的是,他已在计划中的“课程体系的改革”没能推行。

刘道玉
卸任后,教育部曾建议刘道玉到教育部任职,其他大学也曾邀请刘道玉出任校长,刘道玉都一一婉拒了。
“我崇尚自由,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愿任人摆布。人生是一个大舞台,我们每个人都要在其中扮演某一个角色……我对自己的人生选择,无论是追求也好或是放弃也好,我都无怨无悔。”
在任校长时,刘道玉自喻是一头“躬耕牛”,埋头拓荒。离任后,他转身为一只“杜鹃鸟”,以呐喊的方式呼吁教育改革。
“杜鹃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是刘道玉很喜欢的诗句,他说,“我会呼吁教育改革一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相信教育改革的东风一定能唤得回。”
他做演讲、发文鼓呼、接受采访,希望中国教育能迎来一场真正的变革。

刘道玉参与武大活动
2011年,因为中风后遗症,刘道玉右手无法写字,他开始锻炼用左手书写。几十年间,刘道玉出版了《其命维新:刘道玉口述史》《论爱的教育》《珞珈子规啼》等二十多本著作,发表文章五百多篇,直指当前教育弊病。
他还创办了刘道玉基金会,让基金会为中国的教育改革做一些事,“让受教育者看得到希望”。
易中天称刘道玉是一位战士,“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战士,有理想,有担当,也有失策,有失误。于是,他烟尘满面,伤痕累累,却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跌倒又爬起来。战士是会赢得敬重的,哪怕是‘受伤的战士’。”
刘道玉逝世那周,武大这所因他而自由、开放、包容的大学,暂停了所有文娱活动,以他最熟悉的宁静,与他作别。
据说,在他遗体告别那天,本应在3月开放的樱花,却在武大绽放。这株不合时宜的樱花,带来了初冬温柔的馨香。